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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室安靜。

  我看見姑父的表情徹底垮下來,姑姑像個撒了氣的氣球,唯獨孕婦驚訝地捂著嘴,似不可置信,又似極度惶恐。

  “媽?他們剛剛說什麼呢?你不是說這房子是大軍他舅留給他的嗎?怎麼又變成馮一路的了?馮一路是誰?”

  連珠炮的問題轟得地上的女人毫無招架,而她也放棄了招架,坐在那裡,仿佛一瞬衰老。

  第43章

  誰是馮一路?這不是一個太好回答的問題。

  不過容愷不這麼想,只見他眉頭一皺,想當然就要說:“馮一路是……”

  我猛地捂住他的嘴,幾乎是把他拖出了門外。

  姑父連忙跟出來,逃命一般,在踏出門檻的一瞬間我只聽咣當一聲,防盜門被緊緊關上。

  樓道一片漆黑,沒有燈,沒有光,沒有鳥鳴蟲叫,我知道這裡有三個人,可是沒有聲音,連呼吸,都分辨不明了。

  “馮一路你什麼情況?”小瘋子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格外透亮,“幹嘛把我拖出來,房子你不要啦?”

  要,怎麼可能不要,那是房子,不是一塊肥皂手錶啥的,沒也就沒了,我他媽下半輩子還指著它過活呢。可我鬧不明白怎麼回事兒了,那孕婦一出來我就有點兒暈,仿佛對方隨時隨地會臨盆,我完全搞不懂怎麼就變成了現在的狀況,但我不想在那個環境裡再呆下去——

  一個坐在地上的瘋婆子。

  一個滿臉茫然的孕婦。

  一個唯唯諾諾的老男人。

  兩個剛出獄的臭流氓。

  “那女的怎麼回事兒?”我終於聽見自己問,“你們騙他說這房子是我爸給大軍的?”

  姑父沒有說話,我要努力聽才能分辯出他低沉壓抑的呼吸。

  小瘋子切了聲:“還用問嘛,那女的是他們兒媳婦,肯定是說沒房不嫁,然後剛才那瘋女人就騙她說你的房子是你爸留給大外甥的,這不就把人騙進門兒了。”

  我知道小瘋子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想聽見當事人親口對我說。

  印象中姑父永遠站在姑姑背後,一副隨從的樣子,說的話從沒有算數過,拍的板還沒有刷的碗多,明明一天到晚在外辛苦賺錢,可卻連像樣的煙都抽不起,因為姑姑給的零花錢實在有限。但,姑姑是老娘們兒,弟弟是大軍子,而這個人,我卻願意叫他一聲“姑父”。或許是小時候每次他跟著姑姑來家裡做客,都會偷偷給自己糖,又或者是在老頭子打我的時候,說上一句,不能這麼管孩子,你聽聽他怎麼想,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媽離開那年,我去問每一個遇見的人,他們都說你媽是跟著野男人跑了,唯獨這個人,說我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為了工作,為了賺錢,為了讓我生活得更好。

  我從來沒信過這番話,無論是現在還是當年。

  我也從來沒忘記這番話,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咱們……下樓去說行嗎?”男人終於開口了,帶著狼狽,帶著懇求,甚至,是一絲絲害怕。

  是啊,對於他來說我再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我是一個坐過五年監獄的勞改犯,他應該怕我,他也必須怕我。

  “行。”可他對於我來說,還是當年那個心存善意的長輩。

  這不是一個晴好的夜晚,月亮被雲彩遮住大半,星星見不到幾顆,整個天空像一塊死氣沉沉的幕布。

  站在樓下的花壇旁,小瘋子還不滿地絮絮叨叨:“我就鬧不明白幹嘛非下樓說,站樓下他就能說出花兒來?還不如就在門口需要的時候還能拉那倆女的出……”

  我用力按了下他的肩膀,絮叨不情願地停止。

  姑父瘦小的身體被拉出淡淡的影子,看不清虛實,映在地上,仿佛隨時會消失。

  深吸口說,我緩緩開口:“說吧,我聽著呢。”

  男人抬頭看我,目光因為害怕而閃爍,但卻依然沒有移開:“大軍是去年結的婚,當時沒有婚房,我和你姑姑把老房子賣了二十六萬,然後六萬塊錢辦的婚禮,二十萬付了一個首付,可那個是期房,要兩年後才下來,我和你姑就想反正你還有兩年才出來,你家這邊房子又空著……”

  “所以你們就住進來了?免費替我看房唄。”我冷冷一笑,“那真是辛苦了,你們看得挺好,看得你那兒媳婦都以為這房子你們家的了。”

  男人侷促起來,明天脖子開始泛紅,然後一路蔓延到臉上:“一路,我們真不是存心占你房子,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呢,男人說不下去了。我並不意外,甚至應該說,我很感謝他說不下去,起碼,他還是我記憶中那個樣子,老實木訥,笨嘴拙舌。

  “姑父,”我的稱呼讓對方僵了下,一瞬間,我覺得特不是滋味,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可我們這一家人,怎麼就弄成這樣了呢,“我不想把事情弄的那麼難看,可我蹲了五年監獄,五年啊,我在裡面拼死拼活的勞動,沒日沒夜的做彩燈挖石頭,我差點兒連命都丟在採石場!”

  “一路……”

  “不怕你笑話,我現在身上半毛錢沒有,今天從監獄回來的錢還是這小孩兒幫我出的,他比我早出獄半個月,溜溜兒擱監獄門口凍了十來天就為等我,就為我說過我有房子我能給他一個溫暖的地兒住!你們全家要過日子,可不能把我的日子絕了啊,老娘們兒剛才那架勢就好像是我要逼死你們,可實際呢,這是你們他媽的要逼死我!”

  “……”

  “我知道我在裡面這幾年,我爹一直是你們照應著,包括後來出殯,辦喪事,我都記著,我馮一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你們總也得給我一條活路,對嗎……”

  我也再說不下去,我他媽沒出息的自己把自己說哭了,操!

  別開臉,我抹了把眼睛,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手裡忽然被塞進幾張鈔票,沒等我看清,就聽見姑父沙啞而急切的聲音:“這幾百塊錢你先拿著把今晚過了,明天,就明天中午,咱們再一起吃個飯,我肯定給你個交代。”

  四百,我估計這是眼前男人這個月全部的可用資金。

  “馮一路你個沒出息的……房、房子要不回來,找的賓館也、也破……還不如回監獄再蹲幾年得了……”

  “知道你心疼我,那也不用哭吧。”還是抱著我的腰嚎啕狀。

  “誰他、他媽心疼你了,我是心疼我自己……哇……”

  我哭笑不得,一邊摸小瘋子的腦袋一邊勸:“行了,不都說明天給咱們一個交代了麼,就一晚上還熬不過啊。”

  “熬不過!我想吃醬大骨,嗚——”

  “……”

  小瘋子一直哭到下半夜一點,總算痛快了,開始精神抖擻地數落我。

  “你就是腦殘,看不出他用的緩兵之計麼?還交代?交代個毛!”

  “我真是開眼界了,你家這親戚極品啊,媽的占別人房子還他奶奶弄得三貞九烈!”

  “我給你說,那房產證上肯定還是你爹的名字,只要咱去找律師,一告一個準兒!再不行我給幾家電視台打熱線,現在電視台就愛排這家庭倫理節目,要不就派個小分隊給你調節調節糾紛啥……”

  我只覺得有無數蟲子在耳朵里爬,終於,扛不住了。

  “你知道的還挺多,怎麼同樣蹲監獄我沒這麼廣闊的見識呢。”再不搭茬我能被他活活說死。

  “看電視啊,你當我這個半個月除了吃就是睡?”小瘋子得瑟起來,恨不得我自掐腰向天笑,“咱現在要重新進入社會了,必須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你能耐!”我好笑地颳了下某人仰上天的鼻子,“趕緊洗洗睡覺。”

  小瘋子撇撇嘴,卻還是聽話地進了衛生間。

  我疲憊地倒進床里,過往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過。我問俞輕舟要不要跳段芭蕾,我給花花飯菜他死也不吃,我一個人飆唱支山歌給黨聽,我在王八蛋別回頭的叮囑中轉身……

  從未想過,外面比裡面還要難。

  但,出來吧,出來了你才擁有自由,再苦,再難,與之相比都沒了重量。

  小瘋子洗好後見我在床上呈大字狀發呆,一屁股坐上來,正坐到我的肚子上:“想啥呢?”

  好麼,幸虧我下午沒吃啥東西,不然這會兒就翻江倒海了。

  把人掀下去,坐起,我才沒好氣道:“想你幹嘛不回家,非跟著我這沒出息的吃苦。”

  小瘋子是父母雙全的,這事兒十七號都知道。

  沒心沒肺的好處就是無雷區,不管是樂意的,不樂意的,總歸炸不了,所以容愷只是老大不願意地皺起眉頭,嘟囔:“幹嘛回去,我在裡面那麼多年他們一次沒來看過。”

  “好歹也是爹媽……”

  “屁。”

  我不喜歡這個回答,非常。

  小瘋子起先沒注意,後來把電視機頻道調了一個遍,才發現我安靜得有點兒不對勁,一回頭,看出我不慡了。

  丟開遙控器,小瘋子爬過來戳我腿,一下,又一下,特認真,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腿,而是金華火腿。

  “他們把房子賣了,聽說搬到XX市了,那頭有個科研基地一直想要我爸過去,而且走的時候我媽就已經又懷了,他們有指標,可以再要一個……”小瘋子的聲音悶悶的,卻異常平靜。

  我第一次聽他講爹媽,還不如不聽。

  “所以你就別勸我了,也別說什麼血濃於水的廢話,血濃於水是因為血中大部分為水,然後還有紅細胞蛋白質白細胞無機離子等等,故而濃度才……”

  “睡覺。”

  “啊?”

  “我說你別叨叨了,趕緊睡覺。”

  “馮一路,你一點都不熱愛學習……”

  後半夜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有一幢大別墅,然後十七號都出來了,天天在我的別墅里唱歌跳舞喝酒哈皮,他們說外頭果然比裡頭舒坦,他們說再也不會二進宮。然後我就醒了,額頭都是汗。

  是的,外頭比裡頭還要難。

  但這事兒一個人知道就夠了,我衷心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

  小瘋子沒心沒肺的知道等於不知道,噗,所以可以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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