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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面花花坐上了窗台,又去看他的老朋友——夜空。

  每次花花一這樣,我就有點兒心疼,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而他也不要全世界。

  我本來想過去說兩句話,卻在下一秒被劉迪腦袋上的疤吸引了注意力。說是疤,其實也不大,既不像刀砍也不像斧鑿,在額頭上方的頭髮里,當然,現在那地方是沒毛兒的。

  “這個啊,”見我看,劉迪大大方方地坦白,“撞的。”

  我愣愣地問:“撞哪兒?”

  “牆唄。”劉迪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剛進來那會兒拼了命的想出去,倒不是真想死,就覺著只要能被抬出去就肯定不用再進來了,我老子有招兒。”

  顯然,沒成功。

  “然後呢?”

  “然後我是被抬出去了,在醫院呆了三天吧,怎麼抬出去又怎麼抬回來的。”

  “你爸不是……”

  “嗯,他確實有招兒,還全他媽是狠招兒,你知道他怎麼跟我說的……算了算了,提起來憋屈,不說了。”

  人家不想嘮,我也就不再多問,後來我倆開始扯時事,扯政治,扯男人,扯女人,跟倆流氓似的把所有俊男靚女都意yín個遍,方才盡性。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採石場的時候,劉迪還在呼呼。

  第二天傍晚,我們勞作歸來的時候,劉迪沒了,連人帶東西。

  保外就醫,那個我們只能做夢想想的事兒,人家搞成了,甭管本主兒多麼活蹦亂跳體壯如牛。小瘋子罵他不夠意思,居然連個口風都不透。周鋮說人家就怕你這樣的,三咋呼兩咋呼就容易節外生枝。花花問我,你知道嗎。我其實特想點頭,因為我和那傢伙活活侃了半宿啊,但事實是,真沒有。

  【調監的時候怎麼想著來我們這裡?】昨夜臨散夥的時候我問。

  【你們號兒挺有意思。】這是劉迪的回答。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人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

  第33章

  劉迪保外就醫的消息像燎原的野火,席捲整個二監。當然這種席捲不是明面兒上的——每個監區都有自己的小道消息網,它由一個又一個閒得蛋疼的犯人組成,每個人都是這網絡上的小節點,豎起耳朵,搜集信息,接收轉發,承上啟下。

  二監在王八蛋的yín威下,過於太平了,尤其是上次死人之後。以至於有個風吹糙動就足以讓大家嚼上半天,更別說保外就醫這種信息量滿載的事情除了十七號,其他屋的人也來問我劉迪的情況,仿佛我和他是公認的哥倆好,這讓我更他媽憋屈。因為我真的屁都不知道。

  【不可能吧,你倆那麼鐵。】

  這是我最常聽見的話,也是最讓我哭笑不得的。

  哪來的鐵呢,這才處多久,誰能跟誰心貼心?別說劉迪,就我和周鋮金大福一個號子住三年,也不敢說對他倆知根知底兒,更別提心裡想的,腦袋裡計劃的。

  其實人和人的交往,就那麼回事兒。說起來有點兒像買彩票,中了,就一條道走到黑,直接交到心窩裡,不中,就泛泛點個頭,再熱乎,也不過是嘮個屁磕兒,半句有用的沒有。我們監挺有意思?這話他從進到十七號就開始說,直至最後金蟬脫殼。我是沒看出來十七號哪兒有意思,反正我覺得他挺沒意思的。

  正想著,手底下忽然一震,虎口直接麻了。我趕忙收回神遊,只見鍬下翻出的泥土裡露出些許粗糙的灰色表面。得,這是又刨到碎石了。我朝手心吐了兩口吐沫,憋足勁兒想一鼓作氣把它挖出來,哪只鍬都快撅折了,人家真是磐石,巋然不動。

  看來石頭還挺大,我在心裡琢磨著,是偷個懶兒繞過,還是迎難而上做個鐵血真漢子。忽然旁邊又伸過來一鍬,也鏟到了這個石頭上,抬頭,是花花。於是頑石在我倆的合力下終於乖乖出土,被丟到了推車上。

  我記得花花的勞作地點距離我五米開外,怎麼還能瞅著我這裡有事兒呢?而且是埋的土裡的……

  “你屬哪吒?三隻眼?”

  花花看我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又回去幹活兒了。

  我黑線,有點兒擔心這弟弟在面癱的道路上越滑越遠。

  沒過多久,花花回過頭來,見我還在瞅他,忽然露齒一笑。時間之短,速度之快,事發之突然,直接把我閃著了,等到人家繼續彎腰勞作,我這還滿眼的金色星星兒。

  視野恢復清明時,花花已經被叫到了遠處幫忙。撬出大石頭後的土,鬆軟好挖,干起活來也暢快。偶爾,我會下意識抬頭搜尋那個瘦瘦的背影,搜尋到了,心裡便一陣舒坦。

  我和自己說,看見沒,這才是兄弟,一百個人里能攤上一個這樣的,就不錯了。至於劉迪,那就是天邊的雲彩,想起來了抬頭看兩眼,若是忙,誰管他變成了什麼形狀。

  傍晚臨收工的時候,採石場發生了一場騷亂。三月底的天還很短,傍晚已經蒙蒙黑了,一邊是幾個號的犯人,一邊是民工,兩伙人不知道為什麼起了衝突,打成一團。金大福提議過去看看,我有點躍躍欲試,可沒等邁開腿,就被小瘋子攔住。

  “他們那是想趁亂逃跑,你倆別著了道。”

  逃跑兩個字刺激了我的神經,嘎嘣就把腿收回來了。我已經太太平平過了三年零八個月,不想被擊斃。

  四月初,連下了幾天的雨,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為了應景。

  “……清明這幾天,不少台灣旅行社推出了大陸祭祖團,以方便台灣民眾回鄉祭祖……”

  垂下眼睛,我無意識地挪挪小板凳,仿佛這樣就能緩解新聞內容帶來的莫名壓力。

  可是沒用。

  女主播圓潤悅耳的聲音無孔不入,並且漸漸的變了形,變成了另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你看,人家台灣民眾都能來大陸祭祖,你卻不能給你爸掃墓,哪怕是燒一張黃紙呢。

  我知道我這是疑心生暗鬼,被害妄想症,可我控制不住,因為事實就擺在那兒——我爸死了,我連去他墓前磕個頭都辦不到。哦對,他還沒有墓呢,只是個骨灰盒,和眾多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一起,被擺在火葬場某個儲藏架上。

  看完新聞回監舍的路上,我在雨聲中突發奇想。怎麼不下來一道雷把我劈了呢,我都不孝到了這個地步。

  晚上花花拿小說給我,讓我再來段評書。

  “不了,”我頭一次拒絕,“今天哥沒心情。”

  花花愣了下,隨即點頭表示明白了,拿著書轉身去了窗台。

  我忽然有點兒於心不忍,說實話,花花難得要求我點兒什麼,偏趕巧,今天我真不在狀態。得瑟不起來,莫名的低落,想和人說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麼。

  小瘋子被叫到宣傳組幫忙,周鋮和大金子在活動室沒回來,屋裡只有我和花花,一個坐在窗台上看書,一個傻不愣登站在地上,屋子因為過於安靜而顯得空曠。

  “花花,你是哪裡人啊?”我沒話找話。不知道是因為害怕安靜,還是因為剛剛的拒絕,所以總想找補點兒什麼。

  花花沒有立刻動,而是猶豫了幾秒,才跳下窗台,走到桌子旁邊寫給我:同順縣。

  我總覺得他其實不太想跟我說話,起碼在剛剛那個瞬間。

  壞脾氣的花花太遙遠了,以至於我差點兒忘了,這可不是個乖寶寶。但還是回答了,起碼能夠說明,咳,我還是有一定群眾基礎的。

  “那可夠偏的,到我們這兒怎麼也得七八個小時的車吧。”我沒搞懂,“怎麼想著來這邊兒呢?”

  花花搖頭,寫:沒想著來,隨便逃票溜上一列火車,就到這裡了。

  【有爹有媽有姐姐有弟弟,但媽不是我親媽,姐姐弟弟也是半親不親的,我十五歲離家出走,再沒和家裡聯繫過。】

  我想起了花花說的。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卻一直沒開口,因為我覺得這等於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很不講究。但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這是我弟,我想要知道他的過去,別人我都可以不管,但我倆必須知根知底兒。

  片刻的安靜後,我聽見自己問:“你是天生就不能說話嗎?”

  花花呆住,顯然沒料到我會問這麼個問題,一時間有些茫然。

  我連忙補充:“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

  花花定定地看著我,仿佛要從我的眼睛裡甄別這個問題是否無害一樣。

  我表情未動,任由他探尋。

  終於,花花緩緩搖頭。

  我心裡一緊,想要說什麼,那頭卻已經唰唰寫了起來。信紙被強大的力道劃出沙沙的哀號,每一筆,都飽含恨意——

  我爸常年在外打工,不管家裡。有一次那個女人打我耳光,我沒站住,摔倒時頭撞在了暖氣上,暈過去了。女人沒管我,我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宿,後來又發燒,最後是鄰居看不過去把我送到縣醫院,才沒死,但是說不出來話了。女人非說是縣醫院把我治壞了,要他們賠錢,可我在被送到醫院之前就不能說話了,那個鄰居抱我的時候我是醒著的,我想叫他叔叔,我都叫不出來。那年我才五歲,什麼事情都不記得,可就這件事,我永遠都忘不了。

  我想過一千種花花不能說話的原因,卻還是低估了人的惡。

  “你爸不可能永遠不回家,他回家看見你這樣不管嗎?”話一出口,我才發現自己嗓子眼是苦的。

  花花冷冷一笑。

  那時候我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又說不出話,女人說我是發燒被醫院治壞了,他就信了。反正家裡還有其他孩子,不差我一個啞巴。

  在我記憶中,這是花花第一次這麼稱呼自己。啞巴,得是心裡有多苦,有多恨?

  “那你現在認識這些字……”

  那個好心的鄰居教我的,一直到我十四歲那年,他中風。

  馮一路,花花歪歪扭扭寫下我的名字,用筆尖無聲地問,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

  “有的,”我說,“起碼你現在還把他記在心裡。”

  話題太過沉重,以至於結束許久,屋裡的氣氛還是很壓抑。我試圖哼些歌曲來緩解一下氣氛,但……好吧,你挑著擔我牽著馬確實不合適。

  過了有半個多小時吧,小瘋子回來了,一推門就嚷,馮一路,我又賺了二分哦!我說你就夠二的,正合適。又過了十來分鐘,金大福和周鋮也回來了,並帶回了十六號老王和老田搞到了一起的消息。我被震驚了,倆泰森壓在一起的畫面瞬間侵入我的大腦,除了疊羅漢,我真沒辦法設想其他的可行性娛樂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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