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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我不該想這些,我應該清心寡欲以帶髮修行的心態老老實實度過這幾年,哦不,連發都不帶了。可知道歸知道,做起來是真他媽難,每天早晚各默念十遍六年很短我要堅強的結果就是上工路曬著太陽想起麻辣燙。

  還有不到一個月,我來這兒就一年了。

  多快。

  流水線從做塑料花改成了彩燈加工,換湯不換藥,糊燈籠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小學上勞動課,那是為數不多留在我記憶中和學校有關的快樂場景。學的是織毛衣,還沒到四根針呢,先用兩根針織點片狀物,可就這我也擺弄不明白,於是回家向老媽請教,那時候我覺著我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會在兩年後跟別的男人跑了,那時候我傻逼卻快樂著。

  “我操你會不會糊啊,就這樣的驗收肯定不合格!”

  旁邊一聲怒嚎打斷了我的傷春悲秋,不用看,肯定是一條線上的同仁又吼花花呢。

  說到底,這真不能怪同仁,做塑料花的時候無非就是粘吧粘吧,沒什麼美感或者規範要求,所以大家都能糊弄過關,可到了這彩燈,那純種技術活,手藝差距就看出來了。我想著花花的細胞里可能真就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手工基因,效率奇慢不說,那成品……還不如加工之前的裸燈呢。

  每天的勞動都有數量規定,如果驗收合格的成品不夠,那麼整條線的人晚飯後都要繼續加班,直到完成要求的數量。一條線上十來個人,說實話,花花一個人拉不下來多少時間,頂多每人飯後再做二十分鐘。但要知道,那可是飯後,誰他媽吃完飯還樂意回來加班啊,尤其還是被牽連的。

  花花也知道錯在自己,所以每次被吼都特老實,不吭聲是自然的,可他連頭都不抬,就那麼賣力地跟手上的東西較勁兒。開始幾天看得我有點兒心疼,倒不是覺著他辛苦,而是覺著那麼暴躁易怒一野孩子肯乖乖聽人罵完後加倍努力依然得不到回報這事兒本身有點兒慘兮兮,可是過了幾天後,我都想加入罵人大軍,娘的你也太笨了點兒吧!你那手指頭是擺設嗎!

  “吼他有用咱線早得超產獎了,有時間吼還不如多糊幾個。”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嗯,必須漫不經心,不然容易激起獄友“這逼樣的你還向著他?!”的牴觸情緒。媽的坐回牢還得自修心理學,我容易麼!

  果然,獄友泄憤似的踹了下生產線側面的鐵皮,還沒敢使勁——太用力聲音會很明顯,然後消停了。

  我悄悄和花花旁邊的人換了位置,花花看了我一眼,沒什麼表情,然後繼續低頭幹活。

  我也不指望他夾道歡迎,更沒準備手把手的教,熱臉貼冷屁股的次數太多了,我也會煩躁的好吧。所以我只是靈巧而快速地糊好一個又一個彩燈——哥們兒就是靠手吃飯的,然後瞅准他偶爾抬頭艷羨目光閃過眼底的短暫瞬間,不失時機地提點:“多看看大家怎麼弄,別總自己擱那兒琢磨,你還能琢磨出一朵花兒來?”

  別看旁人說花花沒反應,我這一說馬上被怒視,那眼睛瞪得,溜黑溜黑像玻璃球兒。我哭笑不得,這算特殊待遇不?

  不過瞪歸瞪,沒多久我就發現他還真的照做了,雖然是偷偷的。主要是背著我,具體表現為我認真幹活或者貌似認真幹活的時候,他就找准一個人當然多數也是我盯住不放,然後只要我有點兒要抬頭的跡象,他就馬上低頭進入聚精會神做花燈的狀態,警覺性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不過,也挺可愛的。

  每次他做這些稍微有點幼稚的事情時,我就會忽然萌生出些許感慨,心說這只是個孩子啊,二十出頭,發育不良,鋃鐺入獄,無親去故,還沒辦法說話。雖然我知道自己沒啥資格可憐別人,但我總是忍不住要去想,我進來是因為我想要來錢快,來錢多,這念頭現在依然堅挺,所以哪怕老頭兒拿著拐杖一天打我三遍,我還是會走這條路,但花花不一樣。拿刀豁開別人肚子是什麼感覺我沒辦法想像,但肯定好不到哪裡去,圖什麼呢,大金子說到花花總喜歡用“狼崽子”作稱呼,我知道他被花花牽連得不輕,至今怨念,但如果花花不是無親無故,不是不會說話,也有個老頭兒那樣的人管他,咱不說愛,照顧就可以,或許他就不會來到這裡了。

  可惜,人這輩子沒有如果。

  第16章

  通常來講,有殘疾的人都會存在感很強,這話沒有任何歧視的意思,純粹實事求是,因為與眾不同,所以旁人有意無意的總要關注你。

  小時候我家周圍就有倆,一個是前樓的,脈管炎發展到兩腿截肢,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些名詞都是啥玩意兒,只知道那個叔叔每回出來都是坐在自製的搖杆車上,那東西有些像輪椅,不過卻把自行車的腳蹬子改裝到了上面,然後他用手扶著往前搖,車就慢慢動起來。我特嚮往那車,童年的記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幻想著自己坐上去,對於學齡前的我來說,那車和坦克是一個概念。另外一個是樓上的,我爸讓我叫她王奶奶,但我一次也沒叫過,因為我有點兒怕她。現在想想,她似乎對我挺好的,確切的說是對我們那一樓的小孩子都不錯,經常煮個地瓜豌豆什麼的分給我們,但大家都是吃了就跑,沒人想跟她多呆哪怕一會會兒——對於小孩子來講,一個不會說話只會啊啊啊怪叫的老太太就和藍精靈里的巫婆一個樣兒。

  是的,遇見花花之前,我對於啞巴的印象全部來自王奶奶——心裡有話卻說不出來,越著急啊啊啊的叫聲就會越大越恐怖。兒時的我知道她不是壞人,但抹不去害怕,長大後的我不再害怕,卻再沒有人用這樣特殊的方式來喚起我的注意。

  花花太安靜了,以至於只要有些旁的事,我就會把他徹底遺忘。

  不只是我,十七號,一監,乃至這個地方的所有人。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晚上,因為天氣炎熱,所以早早的大家都去排隊沖涼。監獄洗澡的地方有限,晚了排不上才沒人管你熱死熱活,照樣要被趕回去熄燈睡覺。

  小瘋子被抽去寫宣傳報,於辦公室里吹了一天的冷氣無比逍遙,我羨慕得要死,恨自己怎麼沒學得一手漂亮毛筆字。大金子和周鋮來得比我早,這會兒已經洗完回屋。粗略掃一眼,前後左右都沒有認識的人,得,那就老實洗吧洗吧算了。

  我是在洗頭時候看見花花的,說也寸,擱外面時我瞪大眼睛都沒尋麼到他,這會兒頂著一腦袋肥皂眯著眼倒是瞅得真真的。

  他就是與我隔了三個人的淋浴頭下面,安靜地衝著水,沒人同他交流,他也沒搭理任何人,浴室里下流的玩笑和慡啊慡的怪叫形成了一個真實而又有些荒誕的世界,但他卻仿佛同四周昏暗的光影一起獨立在這個世界之外。

  肥皂水流進眼睛,刺激得我趕緊把腦袋伸到淋浴頭下面狂沖。水根本是涼的,沖在身上還好,衝到頭皮上像小鋼針一個勁兒扎似的,你媽開源節流也不用省這點兒燒鍋爐的煤啊!

  洗完腦袋,我就往身上打肥皂,打完肥皂我就沖肥皂,整個過程也就三五分鐘。而在這期間,不完全統計我往花花那邊兒看了七八次。

  因為之前熱臉貼冷屁股的次數太多,這段時間我已經不太管他了,從前沒我人家也過得好好的,我幹嘛非顛顛兒上趕著找不自在?而花花這樣的人,你不管他,他就真的會消失。我覺得這也是一項技能,摒棄掉自己的全部存在感,活成一抹幽靈。

  我知道如果我不再扭頭去看,他很快又會自動隱形,與大腦每天接收到的無用信息一起,被毫無感情地刪除。

  但我沒辦法說服自己不去看。

  那孩子快瘦成年畫兒了。不對,他遠沒有年畫兒那麼喜慶,還是遺照吧,雖然有點狠。

  如果不是朝夕相處,我鐵定會以為花花吸毒。雖說一種米養百種人,可也沒有差距這麼大的道理啊,來這兒一年,我除了膚色變白點兒——天天車間裡捂的,體重沒任何變化。周鋮好像還重了幾斤,再看金大福那體格,小瘋子那圓臉,怎麼五穀雜糧到花花這兒就不起作用了?

  洗完的時候我特意挨著他穿衣服,然後狀似隨意地嘟囔:“哎,你是不是又瘦了?”

  沒人理我。

  “你消化不良?吸收不好?”

  繼續被無視。

  “你別是有什麼病吧?”

  人家直接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我拎著褲衩站在風中,小馮一路氣得直哆嗦。

  還有王八蛋那種火上澆油的——

  “馮一路你磨磨唧唧在裡面做窩下蛋啊!”

  自打浴室之後,我那三八婦女的心又騷動了。有事兒沒事兒就想去搜尋一下花花,比如活兒幹得好不好啦,飯吃得多不多啦,籃球技術有沒有進步等等,熱心得我都覺著自己有毛病。

  花花也注意到我在觀察他了,好幾次我倆視線撞到一起,花花從最初的漠然到後面的困惑再到現在的眉頭緊鎖黑雲壓城,對我的回應熱情呈階梯式上升,弄得老子相當有成就感。

  只可惜連日的觀察沒什麼成果,花花實在沒什麼可供我探究的。他不與任何人交流,更沒任何朋友,上工的時候全神貫注就和手上的零部件較量,放風的時候要麼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裡躲著去,要麼在球場上打個醬油還要被小瘋子罵沒有團隊意識。他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說起花雕,每個人想一想都會恍然,啊,十七號那個啞巴嘛,可再往深了問,估計他具體長什麼樣都沒人能回答上來。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花花忽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監獄裡的人沒準兒要滯後個把月才能意識到,當然前提是管教不要天天點名,而在監獄外,怕是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因為壓根兒沒人想要知道。

  八月初的一個周末,群眾們約好似的都來探監。金大福的媳婦兒,周鋮的姐姐,容愷的同學,我懷疑他們私底下組成了撫山監獄二區十七號親友聯合會。

  屋裡就剩下我和花雕。他坐在窗台,我趴在床上,他對著天空發呆,我對著信紙犯愁。

  老頭兒已經半年多沒有來過了,自從上次我說你別來之後。我這輩子對老頭兒提了無數非人類的不合理要求,偏偏他只滿足了最不需要理會的這個。我懷疑他是故意的。我承認當時提出這個要求確實發自肺腑,但人總是會變的啊,當時我什麼狀態,現在我什麼狀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嘛!

  王八蛋說寫信是改造人員與家人交流最有效的渠道,甚至比探監還有用,因為在信里你可以說很多當面不敢說的話,有可能寫著寫著就把自己改造了。我聽的時候覺得很有道理,現在真準備這麼幹了,才用實踐檢驗了他的話——純屬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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