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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花沒說話,只是重重地翻了個身。

  金大福估計是看我們都沒睡,也不顧及了,開口就吼:“周鋮你他媽犯什麼病!”

  我愣住,這唱的哪出?

  “沒什麼,就是不想做了,”依然是和平常一樣淡淡的語調,只是這次的聲音有些啞,“你要是覺著上鋪舒服,我就下去。”

  作為一名稱職的好事之徒,我哪能閒著,連忙翻身過來往兩個人的方向瞅。以往他倆都是在下鋪搞,原因無他,穩當嘛,可是今天不同,只見影影綽綽的月光里,金大福的下鋪空空蕩蕩,再往上看……

  咣當——

  人家壓根兒沒給我定睛的時間,周鋮就那麼直挺挺的從上鋪摔下來,發出悶而沉重的聲響。

  我嚇個半死,騰就從床上爬起來,鞋都顧不得穿,三兩步就跑到周鋮跟前,可是蹲下之後又不敢碰,生怕把人碰壞了,只好肝兒顫著問:“你沒事兒吧,沒事兒就起來,別嚇我。”

  沒有回應。

  期盼已久的萬籟俱靜終於降臨了,我覺著自己要崩潰。

  “死不了,”趴在地上的人總算出聲,一邊說著一邊艱難地翻了個身,變成仰躺的姿勢,朝我淡淡地笑,“就是摔得骨頭疼,緩緩。”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高度緊張後的驟然放鬆感像重感冒後的虛脫。

  “馮一路你有沒有腦子,”容愷懶洋洋的聲音伴隨哈欠一起傳來,“床高頂多一米七,他又是橫著摔下來胳膊先著地的,衝量能有多大?最多跟啞巴似的弄個骨折,你還真以為自己顛顛兒跑過去能收到屍啊。”

  我恨得牙根兒痒痒,剛要回嘴,又聽見金大福在腦袋頂上咬牙切齒:“周鋮,你真行。”

  躺在地面上的傢伙依然在微笑,看見我瞅他,還緩緩地眨了下眼,風情萬種。

  第14章

  金大福和周鋮已經快一個月沒搞了。按理說他們搞不搞的和我們關係不大,周末還能睡個好覺了呢,可偏偏放眼十七號,最正常的倒是周鋮,剩下我們一干人等都他娘的跟著金大福一起不對勁兒,就好像已經熟悉的環境或者習慣忽然被打破,不管幹什麼都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前我總開玩笑管周鋮叫大金子他媳婦兒,現在每回我剛想張口,就要生生把話咽回去,好幾次差點兒讓唾沫嗆死。小瘋子也破天荒的有了收斂,在沒心沒肺挑起敏感話頭而被大金子收拾之後。花花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可你要真觀察也會發現,他以前還能跟周鋮用手勢或者眼神交流交流,現在根本是敬而遠之。不過最可憐的還是大金子,跟周鋮發怒,那就是一拳打到棉花上,連個聲兒都沒有,碰上人家心情好沖你微微一笑,內傷吐血都是輕的,真能活活氣死。

  小瘋子說這叫群體性慾求不滿,再發展發展,就可能演變成群體性躁狂。說這話是在一個陰霾的周末下午,小瘋子打了會兒籃球就煩了,於是跑過來和我分享他這兩天的研究心得,而同一時間,操場的西南角,周鋮正靠著單槓和三監區一個剛進來沒多久的漂亮孩子聊天。

  遠遠看著,其樂融融。

  我說什麼來著,周鋮絕對是十七號里最無敵那個。我有些後悔進入偷盜領域了,我的人生本應該在水晶球占卜的康莊大道上前行。

  持續的低氣壓在周鋮從三監區那孩子臉蛋兒上偷了個吻之後,抵達臨界。

  那天是周四,看完新聞聯播後十七號破天荒的沒人回監舍,全體呆在活動室,弄得隔壁幾個號紛紛側目,說今天這吹的什麼風啊,你們屋兒鬧耗子了?沒人接話。周鋮和他的新歡窩角落裡咬耳朵,小瘋子蹲電視機底下思索液晶和顯像管的區別,花花原地不動很認真地繼續看東方時空,金大福在周鋮及其新歡的對角線處,遙遙望著,眼底的風暴慢慢醞釀。

  我特想給鄰居們解釋,我們屋沒鬧耗子,我們屋鬧的是一種叫做折騰的情感病毒。該毒無色無味,可通過空氣、唾液、視線、聲音等多途徑傳播,感染者輕則焦慮恐慌,重則迸發暴力傾向,花花和小瘋子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之所以放著包場的機會不回十七號就為了在金大福萬一沒克制住準備給自己的刑期再加十年時衝上去用我的微薄之力避免或者延緩悲劇的發生。

  這境界,我都想給自己鞠仨躬。

  但金大福比我想的能忍,直到第二天才在生產線上爆發。踩著地雷的不幸娃兒是十六號的“糞坑”。其實生產線上發生點兒爭執很正常,無非就是埋怨你做的慢影響了整個小組的進度,或者再諷刺兩句,喲,少爺的身子做塑料花的命。但糞坑人如其外號,那叫一個嘴臭,偏還欠,逮著什麼事兒都喜歡咧咧兩句。到底他和金大福說了啥無從考證,反正我警覺抬頭時金大福已經一腳給他踹趴下了。

  彼時車間裡沒管教,倆協管犯正在生產線的盡頭那兒坐著閒磕牙。我一看這還了得,趕忙撲過去從背後摟住大金子,防止他再衝上前用那兇狠的腿腳來記猛虎又下山,真要二度開花,我估計糞坑下半輩子就不用想媳婦兒的事了。花花的動作幾乎和我同樣快,只不過他是跑過去把糞坑拎起來,硬生生給人夾塞到小瘋子的座位,小瘋子愣了半秒,心領神會,蹭就竄過來坐到了糞坑原本的位置上。

  這下糞坑是暫時安全了,但金大福還在我懷裡掙扎。我幾乎是整個身子掛在他後背上,像參加騎牛大賽似的摟著牛脖子薅著牛犄角被瘋狂地顛來顛去。眼瞅著要壯烈成天外飛仙了,協管犯終於發現異常疾步而至。

  “鬆開鬆開,這怎麼個情況!”協管犯距離我們兩米開外就不再往前,光靠嘴嚷嚷。

  我也能理解,這年頭見利忘義易,捨身取義難,有幾個像我馮一路這麼傻逼?不過問題是這情況我他媽能鬆開麼!我敢打包票,但凡我一撒手,金大福保准衝過去三拳兩腳就能把糞坑打得連他媽都不認識。

  “馮一路我操你大爺的……”

  看,這還有這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我改名兒叫馮竇娥得了。

  罵完我的金大福掙扎得更加劇烈,那體力,不愧是魯智深轉世,別說我這定力沒法和垂楊柳一拼,就真是紮根沃土了,生生被人拔起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我糾結著是鬆開算了,還是堅持到最後一秒被人甩出去也落個好漢的名聲,花花忽然從不知道哪個角落竄出來,幫我一起鉗制住了金大福。

  有了花花的幫忙,我總算能鬆口氣,下意識放鬆的胳膊傳來陣陣酸痛。

  協管犯急了:“我操讓你們鬆開怎麼還往上撲啊!”

  “報告,不能松,他……”他什麼呢,我犯難了,我總不能說他因為被炮友拋棄了正處於終極狂化狀態逮誰和誰急吧。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容愷氣定神閒地飄過來一句:“他羊癲瘋犯了。”

  要不說知識就是力量呢。

  我汗死,花花愣住,金大福吐血,兩個協管犯面面相覷,瞠目結舌。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我連忙湊到金大福耳邊:“別鬧了,不就那點破事兒麼,我幫你討個說法。”

  我的聲音極低但語速飛快,以至在眾人來看就是什麼都沒發生而金大福忽然消停了,不,消停不足以形容,應該是溫順服帖,整個人跟用飄柔洗過似的。

  我在心底長舒口氣,一邊示意花花把人鬆開,一邊畢恭畢敬地立正:“報告協管,大金子這病是間歇性的,現在已經好了。”

  倆協管犯一臉懷疑,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地打量金大福好幾遍。

  金大福雖然臉色不太好,但說出來的話斬釘截鐵:“報告協管,我有病。”

  鐵血真漢子能屈能伸,大金子,好樣的!

  倆協管犯雖然不樂意讓人當傻子耍,可在這個全封閉的世界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金大福被扣上鬧事兒的帽子對他們沒任何好處,相反,他們還有監管不力的責任,所以這會兒再鬱悶也只能順杆兒爬。

  “病好了就繼續幹活兒!別他媽拖拖拉拉趁機偷懶!”

  金大福老老實實坐回原位,花花和我也分別在他左右坐下,我有些納悶兒糞坑怎會甘願吃這個啞巴虧,用餘光一瞟,得,人家和某人竊竊私語得正開心。

  周鋮,你真是百搭款!

  生產線繼續,協管犯監督了好一會兒,才放下心來。

  等協管犯再度走遠,一直面無表情繼續手工活兒的金大福忽然出聲:“說過的話,你別忘了。”

  “忘不了,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從前我以為自己沒那東西,現在我覺著放眼全監獄就我這東西最富裕。

  這事兒得解決,不為金大福,為我自己,也必須解決。

  蹲苦窯不是我所願,但你媽蹲苦窯蹲出瓊瑤來是真能讓純爺們兒發瘋。我曾經有過很多異想天開的夢,金錢,美女,榮譽,但是現在我的夢想很卑微——高高興興進監獄,平平安安回家來。

  你們敢不敢讓我圓夢一次!

  我是個行動派,心裡存不住事兒,加上大金子又總拿秋jú那眼神兒瞟我,於是當天睡前略微思索了兩分鐘,我就決定第二天把這事兒辦了。

  第二天是周六,天氣差得要命,灰突突的完全看不出哪是藍天哪是白雲。可我們依然被驅趕出來放風,有時候抬頭看看再低頭看看,還以為上下都是柏油而自己就是中間的瀝青。

  大金子為了顯示自己並不那麼在意,跑去跟容愷打籃球,我遍尋不著周鋮,倒是看見了坐在雙槓上發呆的花花。

  操場上有很多人,雙槓那裡也有很多人,可你就是一眼便能發現他,因為他融不進去,與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恍惚間我想起了去年夏末,第一次見到花花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坐著,安靜地看著遠方,好像很認真,可你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眼裡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景物,沒有任何人,沒有生氣,也沒有希望。

  “怎麼不去打籃球?”我走過去,本想以一個帥氣的姿勢翻身上槓,奈何花花橫坐在中間完全沒有挪開一點點的意思,我只好悻悻作罷。

  比起最初的無視,花花現在已經能賞我兩眼了,但指望他回答問題,確實強人所難。

  我也知道,所以這話只是作為一個開場白,用來博注意的,等他把目光完全放到我身上,我便切入正題:“看見周鋮了嗎?”

  花花嘆口氣,雖然沒有任何聲音,但那表情那神態那微微翕動的嘴唇分明是在嘆氣。我五味雜陳,原來馮一路已經淪落到需要花花為之嘆氣的地步了。足見這事兒有多吃力不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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