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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羌丁臉上有些不自然,白她一眼,嘟噥道:“說說麼……”

  罌看著他,片刻,笑起來:“好,我將來若是出頭,也接你去吃肉睡裘皮。”

  羌丁撓撓頭,面上微微泛紅,復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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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衛秩在廟宮裡杵著,罌再不樂意,收拾行囊走人的事也很快排上了日程。

  罌的東西不是很多,收拾起來也並不困難。廟宮的作冊是個不起眼的閒職,得到的回報也只是提供食宿三餐,沒有多餘的東西。罌的家當裡面,除了衣服,值錢的只有一把短刀和六枚貝幣。

  短刀是罌的母親留下的。她來到莘國的時候已經去世,帶來的財物都跟著她埋到了土裡,而這把短刀一直掛在罌的身上,故而留了下來。那些貝幣則是莘伯賜的。莘伯雖然不大看重她,卻到底是親戚,每年會賜一枚貝幣來表示表示。

  罌攢了多年,這些都是她壓箱底的寶貝。也只有迫不得已外出的時候,她才會把它們帶上。

  罌暗自嘆口氣,用麻布將短刀擦亮。這短刀做得很樸素,刀身上什麼裝飾也沒有,只有刀柄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圖案,似畫非畫,刀法粗糙。罌覺得那應當是一個鳥形的字,卻不認識,拿去給貞人陶看,他也說從未見過。而去年在驪山見過躍之後,她有些了悟。商人崇尚玄鳥,躍送給她的項飾就是玄鳥;而睢國在殷王畿,兵器上有鳥形刻字也說得過去了。

  想到躍,罌下意識地翻翻剛剛收好的包袱,玄鳥項飾跟那幾枚躺在一起。罌將它拿起來看了看,片刻,又放回去,把包袱重新紮好。

  正收拾東西,忽然傳來敲門聲,小宰的聲音響起:“罌!冊罌!”

  罌應了一聲,走去開門。

  小宰站在門外,問她:“可曾見到羌丁?”

  罌搖頭:“未曾。”

  “老羌甲呢?”

  “也不曾見。”罌答道,問他:“何事?”

  小宰皺眉:“這兩人從早晨就不見了蹤影,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僕人

  “他們不見了?”罌訝然。

  小宰頷首,神色著惱:“也不知他們去了何處。廟宮本來就人手稀缺,偏偏僕人還是些老弱,如今要修葺南牆也找不到人。”

  罌想了想,道:“羌丁愛吃卷耳,他二人許是去何處采卷耳呢。現在時辰不早,說不定快回來了。”

  小宰看看她,仍皺著眉頭。

  “如此。”他說,轉身走開了。

  罌沒有想到,羌丁和老羌甲真的不見了。傍晚的時候,他們仍然不見影子,廟宮眾人終於急了起來,紛紛出外面尋找。

  夜色已經降臨,二人還沒有找到,卻有邑中的人來通氣,說早前曾看到他們各自背著一隻筐走出了郭。

  “廟宮中不須拾柴,又不缺吃食,他們出郭做甚?”小宰說。

  這話提點了眾人,急忙到他們的地穴里去查看。只見鋪蓋都好好的,一些日常的用物卻沒了蹤影。

  羌丁和老羌甲逃跑的事終於確定下來,一下驚動了廟宮。

  “這些僕人!廟宮無桎梏囹圄,已是優待,竟不識好歹!”小宰氣憤地說。

  眾人紛紛贊同。邑中的貴族得知了此事,派來家眾幫助廟宮搜捕羌丁和老羌甲。幾十隻火把簇擁,把剛剛染上夜色的廟宮照得通明,小宰領著眾人奔出廟門,一陣嘈雜。

  廟宮裡只剩下貞人陶和罌。

  罌站在庭中看著那些人離去的身影,感到事情嚴重,憂心忡忡。

  “他們真的逃了麼?”罌低聲問身旁的貞人陶。

  貞人陶亦神色嚴峻,搔著白髮稀疏的後腦:“我方才卜過,確是羌仆逃亡之兆。”

  罌蹙眉,片刻,又問:“若捉到,有何下場?”

  貞人陶嘆口氣,沒有說話。

  罌心裡沉甸甸的。

  她想起羌丁近日以來的種種怪異表現以及那日在藏室對她說的話,腦海中全都聯繫了起來。羌丁和老羌甲恐怕早就在謀劃今天的事了。

  鞏邑沒有出過僕人逃亡的事,但僕人其實就是奴隸,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如果被捉回來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要走就走得遠遠的,不要被抓回來才好。罌望著漆黑寂寥的天空,心裡祈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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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與願違,深夜的時候,追捕的人回來了,帶著羌丁。

  他雙手縛在身前,腳步踉蹌地被押到廟宮。

  “丁!”罌急忙奔上前去。

  此時的羌丁,她幾乎認不出來。火把下,他的鼻子和額頭上都在流血,與泥土一起糊在臉上,髒兮兮的。身上的裘衣已經殘破不堪,像在泥地里滾過。他渾身發抖,臉上只有眼睛仍然清晰,望著罌,眼淚不斷地流出來,卻沒有聲音。

  “羌仆可惡!”罌正想再說什麼,冷不防,一聲呵斥傳來。只聽竹篾結結實實地笞下,羌丁嘶聲哭叫,在地上蜷起身體。

  “幸好鄰邑之人發現,覺得有異,將他二人拘下。”小宰手裡拿著竹篾,氣怒地說:“他們若真的逃走,廟宮也要受國君懲罰!”

  “怎只有一人?”貞人陶問。

  “另一人被捉時頑抗,給鄰邑鄉人打死了。”小宰道。說罷,卻轉向一旁的衛秩,“鞏邑從未出過亡仆之事,不知莘邑出了這等事,如何處置?”

  衛秩看看羌丁,道:“在莘邑,逃亡僕人被捉住,要施劓刑及刖刑。”

  “如此。”小宰想了想,又向貞人陶道,“此事惡劣,不可姑息。但這羌丁尚年少,可刖足以儆。請貞人行卜,若無災患,即刻行刑。”

  “只怕不可。”冊罌忽而開口道。

  小宰訝然,轉頭看她。只見她正從羌丁身旁站起來,整整衣裾。

  “為何?”小宰問。

  罌不緊不慢地說:“我先前曾與貞人說好,我回睢國之時,要帶上羌丁。”

  “你?”小宰吃了一驚,看看她,又看向貞人陶。

  “此事雖議下,可還未行卜,故而不曾告知小宰。”罌儘量讓語氣鎮靜,也將眼睛望著貞人陶。

  “貞人,果有此事?”小宰問貞人陶。

  貞人陶看著罌,片刻,又看向小宰,緩緩頷首道,“確有此事。”

  小宰疑惑地看著他們,臉色不定。

  “此事早已談妥,只欠行卜。”罌抓住機會,再道,“羌丁也已經算我半個僕人,將來讓一個刖人跟著我去睢國,有莘豈不招人笑話 。”

  小宰瞥她一眼,鼻子裡極不情願地哼了一聲。

  “既是貞人答應,自當可行。”他說:“只是如今廟宮人手缺乏,走了羌丁,莘邑那邊問起可如何交代?”

  “此事無妨。”罌立刻接道,“我自當補償廟宮。”說罷,她從袖中掏了掏,伸出手來。

  小宰看去,只見那手掌中的竟是幾枚貝幣。

  “羌丁尚年少,刖足之後只怕用處更少。”罌說:“這裡有六貝,可易到兩個力壯僕人,比起羌丁來,豈不大善。”

  庭中一陣沉默。小宰與眾人面面相覷,衛秩盯著罌,神色又是吃驚又是疑惑。只有貞人陶緩緩捋著須,若無其事。

  “貞人既應許,我亦無異議。”小宰猶豫了一會,看看貞人陶,終於開口道:“可還須卜過才是。”

  “自當如此。”罌露出微笑,隨即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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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得通紅的炭條灼在牛骨上,細微的“劈啪”聲輕輕爆響。廟堂上,人人都盯著卜人陶的動作,一瞬不移。

  半晌,貞人陶看著骨面上裂定的圻紋,道:“吉。”說罷,遞給小宰。

  小宰將卜骨接過,看了看,微微頷首:“吉。”

  罌坐在一旁,只覺心頭的大石終於落了下來,輕輕地舒了口氣。

  貞人陶向罌道:“庚子卜,陶,貞睢罌六貝易羌丁。小宰曰,吉。”

  罌頷首,將這話寫在卜骨上。

  “如此,羌丁將來就隨你去睢國。”小宰說。

  罌莞爾:“多謝小宰。”說罷,將允諾的貝幣雙手奉上。

  小宰接過,將一枚一枚地清點,確認無誤,將它們收起。

  門外,羌丁縮在立柱下,看到罌出來,立刻睜大驚惶的雙目望著她。

  “羌丁,”小宰看著他,緩緩道:“日後罌就是你的主人,切勿再不識好歹。”

  羌丁仍睜著眼睛,忽然,他從地上起來,一下撲到罌的懷裡,大哭起來:“冊罌!冊、冊罌……”

  他身上髒得不成樣子,小宰嫌惡地掩著鼻子走開。眾人竊語一陣,也紛紛離去。

  罌似無所覺,拍著羌丁仍在顫抖的雙肩,溫言道:“勿哭勿哭。”說著,看向他臉上的傷口,“疼麼?”

  羌丁沒有答話,仍低著頭,語不成聲:“老……老羌甲……死了……”

  “嗯。”罌不知說什麼好,掏出巾帕替他拭去臉頰上糊著的淚漬。

  羌丁抬起頭,用力抹開眼睛上的淚水:“你、你給我的裘衣……”

  罌看看他身上的裘衣,的確是自己給他的那件,可是已經又髒又破。

  “洗洗再fèng補就好了。”罌安慰道。

  “還有你……你那些貝幣……”

  “你欠我的。”罌說罷,拉著仍然哭泣不止的羌丁走到貞人陶跟前,向他一禮:“多謝貞人。”

  “你啊……”貞人陶看著罌,嘆口氣,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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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很快到來,罌的啟程之日,正是春風細膩。

  廟宮前,衛秩把牛車套好,拉了出來。羌丁把他和罌的行囊放到牛車上,回頭招呼:“冊罌!”

  罌應了一聲,向走出來送行的貞人陶等廟宮眾人深深一禮:“罌就此告辭。”

  貞人陶莞爾頷首:“你多加珍重。”

  罌望著他,又望向他身後的廟宮,心中忽而湧起些難言的感覺,眼眶澀澀的。

  “貞人保重。”她再向貞人陶一禮,片刻,轉身走開。

  衛秩拉著牛車慢慢走起,太陽把泥濘的道路曬得乾燥了許多,車輪碾在地上,沙沙綿響。罌坐在車上,眼睛仍然望著漸漸變遠的房屋和眾人。

  “罌……你不捨得麼?”羌丁觀察著她發紅的眼眶,小心地問。

  罌擦擦眼眶,沒有說話。

  “別傷心,”羌丁擦擦鼻子,說,“我唱歌給你聽。”

  罌瞟他一眼:“你會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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