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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裡響起了開門聲,路志青拿著一朵有點蔫的百合花進門。他一進來,先是往後看看,然後關起門,順手將花丟到周彥的床上。他拿起何雙雙買的蘋果大力地咬了一口,說:“雙雙,夠意思,我這兄弟就拜託你了。”

  “你不怕我毒死他,毀屍滅跡啊?”何雙雙翻個白眼。

  “那麼多色素水你都沒調製出鶴頂紅,毒死別人這種工作真的不適合你。所以啊,你就做陪護吧,也算是戴罪立功。”路志青呵呵地笑著,調侃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何雙雙臉色一白。

  “唉,你姐夫知道了,全市人民能不知道?”路志青打開外衣,從裡面拿出幾盒女士香菸遞給周彥,“這玩意兒是女人抽的,適合你,這幾天就先抽著吧。”

  周彥接過煙,抬眼看他,“你送葬呢?哪裡掐的花?”

  路志青完全不覺得羞恥地說:“門口護士站,看到護士抱著要丟掉,覺得太可惜了。”

  何雙雙有些納悶地看著路志青從胳膊下的皮包里拿出一堆文件,外加單據給周彥看,這是叫他帶病工作?

  “我說,他是病人吧?”何雙雙有點維護周彥了。

  “我知道啊,可他不簽字,我拿不到錢啊,制度可是他定的。周彥你快點兒,建材市場那邊等著呢!”

  周彥看完單據,簽好字,遞給路志青。他吩咐了幾件事,路志青也都一一應了。臨出門的時候,路志青扭頭說醫院的帳他結了,帶著藥回家也一樣,小區門口也有門診,還可以上門服務。醫院的味太難聞了,護士也沒他在電影裡看到的漂亮……

  路志青一走,屋子裡便有一種特別的情緒環繞在何雙雙與周彥之間。忽然間,剛剛熟悉親和的勁兒似乎都被路志青給帶走了,剩下的氣氛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認識一般,尷尬,不自然,就像是有著簡單關節的玩偶在做動作。

  周彥很想單獨待著,最起碼他想很舒服地在沒人窺視的情況下繼續打電話數落一下自己的姐夫。他立刻沒良心地攆何雙雙走,何雙雙卻倒在了一邊的陪護床上,賴在這裡了。

  “你覺得,我媽能叫我回去嗎?”何雙雙十分無奈。

  “我這都好了,替我謝謝阿姨的魚湯。”

  “算了,你越謝,我媽就越來勁。”

  周彥躺了下來,不再說話。

  “周彥。”

  “嗯? ”

  “我媽那個人是熱情了點兒,但是你也不要覺得我媽是圖你什麼。到了我這個年齡,只要稍微過得去的男人,能解決衣食住行的男人,我媽都會覺得很好。所以,你也不用防備著別人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便宜。”

  “你誤會了。”

  “我沒誤會,打我認識你,你就這樣想的吧?”

  “你真的誤會了。”

  何雙雙躺在陪護床上,有些鬱悶地舉著手機對著醫院牆壁上的宣傳畫咔嚓咔嚓地無聊亂按。她按了一會兒,把腦袋側到周彥這邊,眼裡閃著莫名的光芒。

  “我說,求你個事唄。”

  “什麼?”

  “用你幾個月的時間,我媽這段時間怎麼對你,你就應付下,我不想讓她傷心。”

  周彥又防備了,他沒敢答應,也不好意思拒絕。他唾棄自己是個賤骨頭,在華梅那邊,人家怎麼對自己,他都不氣,甚至戴了綠帽子都不氣。而何雙雙對自己是很好的,自己怎麼就不能幫幫忙呢?但是幫忙,又憑什麼啊?他就不服氣,幹什麼他要幫她擋著啊?自己就這麼招惹她看不上?什麼呀,自己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自己住院這都賴她,憑什麼啊?

  “唉,我跟你說啊,最初見面的時候你就不該答應。其實吧,唉,我是說,給我幾個月,我想辦法找個人來接替你。你放心,其實我家也不是對你百分百滿意的,你的年紀、你的條件,其實都不適合我。我媽一直想我找一個比我大的,能讓著我一輩子的人。你知道嗎?她這是沒參照物,但凡出現一個參照物,隨便一抓就比你強。其實,你跟我那是完全不合適的啊!”何雙雙嘮叨著。

  周彥越聽越不是味道,於是打斷她,“憑什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啊?”

  何雙雙冷笑著將手機對著他,不知道她按了哪個鍵,那一串被編輯過的鈴音便響了起來。“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

  在醫院待了兩天後,周彥誰也沒提醒一個人出了院。回家這天,周彥收到了一份來自父親的禮物。早在五年前,周德凡在一家瑞士的表廠給自己的兒子訂了一塊手錶。那老頭不知道從哪裡聽到的話,說是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塊好手錶,可以傳給子孫後代的好手錶。有些表,不是你想買就有現貨的,那種對於很多人來說一輩子可望不可及的世界名表是需要訂購的。而這個訂購時間還很長,有的甚至需要好幾年。周德凡當年算過,兒子二十八歲,也該給他添孫子了,於是在瑞士旅遊的周德凡大手一揮,給兒子訂了一塊,給孫子也訂了一塊。

  也許周德凡這一輩子就在那一霎有過自己是爸爸這樣的意識。那手錶訂完,他轉眼就忘記了,也沒跟周彥提過。可是,就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周彥意外地收到了這份禮物。周彥抱著盒子整整哭了一個多小時,哭完,他打電話給自己的姐姐周晨,對她說,自己這段時間不忙,想過去住一段時間。

  也許,這算是為了迴避什麼倉皇出逃吧,周彥給自己找到落跑的理由,匆忙離開。憑什麼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啊,他就偏偏不如她的意了!

  周彥直接去了南方,他走得很狼狽,頗有些倉皇出逃的意思。從北拓到南方的南鞍市有兩個半小時的飛機飛行時間,這一路上周彥都在想,要是何雙雙發現他跑了,會不會真把他的那段錄音給發出去啊?她絕對做得出來!可不管她發在哪兒,反正他不承認就是了。再說她認識的人他都不認識,怕什麼啊!可是她不能發吧?不能吧?

  一段兩個多小時的旅程,他滿心地嘀咕,不斷地在給何雙雙的道德品質打分。不得不說,周彥骨子裡,很有一種虛榮精神,要臉要得很無敵。如果要何雙雙來總結他這個人,就更簡單了,悶騷唄。

  何雙雙找不到周彥當擋箭牌,只好給他發簡訊:地主大爺,你在哪兒呢?

  地主大爺沒敢回復。

  高卓不安地對著機場能照出人影的一切反光物來觀察自己。他出門的時候,真的很用心了,從裡到外都換上新的了,他還給自己的頭髮上了一點兒老婆的啫喱水。這一次小舅子不能嘮叨他了吧?

  周彥提著大包小包走出閘口,高卓立刻上來大聲熱情地打招呼:“憨憨, 這裡!”

  得,整個兒閘口的人都盯著周彥看。周彥內心憤怒,拖著行李箱從他身邊快速地走過,假裝不認識。高卓反應過來自己做了錯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蹭過去,“小鳥叫我來接你。”

  周晨的小名叫小鳥。

  小時候,周晨是周彥的媽,長大後,周彥是姐姐的爸爸。他們一直就是這樣相互依靠的,至於對方是什麼角色,要看生活的需要。懷孕的周晨需要老人的慰藉,於是,周彥就義不容辭做爸爸。

  就像小時候媽媽跑的第一年,周彥想吃冰棍兒,姐姐說等到下雪了就給他買。後來真下雪了,姐姐就拿碗接了涼水放了白糖,給他凍了一碗冰,拿菜刀剁了冒充冰棍兒。不過,姐姐從不騙他的,第二年就開始騎著自行車大街小巷地賣冰棍了。

  從機場往市中心走的這段路上,周彥有好幾次想張嘴問高卓,我姐姐怎麼樣了,還孕吐不,你們去了醫院沒,做了幾次產檢,醫生是怎麼說的?但他到底還是沒問出來,因為問也是白問。高卓是生存在異度空間的神仙,人類的一切事情,他都不懂。

  有關於姐姐跟高卓的愛情,就像某部言情小說作者筆下的創作世界,不真實,但的確存在,有根有據,只是被藝術加工了。

  那一年,周彥與周晨的父親從外地領回了一個小丫頭,非要結婚。周彥他們自然是不同意,那個小丫頭長得是好看,可年紀比周彥還小了八歲。就憑周德凡那一口四環素牙,這裡面能品出什麼超越年齡界限的愛?

  父親的大腦已經返老還童了,到了他覺著自己還是個小青年的地步。面對執拗的父親,周晨憤然地去了南方,周彥回了學校。那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破裂,不過周德凡到底還是沒結婚,只是不好不壞地跟那個女孩在上海同居了很久,被人家訛了一套一百多萬的房子後分手。老頭從此再也不相信愛情,開始遊戲人間。他總是這樣,像個孩子。

  周晨會在南鞍開一家小餐吧的原因很簡單,那天她去了飛機場,最快離開故鄉的那架飛機就是開往南鞍的。她下了飛機,在南鞍百無聊賴地住了半年,半年之後就開了一家叫“憨餃子”的特色餐吧,並居住了下來。

  一家小店,四五位店員,七八張桌子。周晨只是找個事兒干,她沒什麼知識,更做不了什麼大買賣,所以她就只能開一家餃子館來做自己的精神寄託。對於這家餃子館,周彥一直覺得是她自己在找麻煩,為此他還氣悶了很久。等到後來她姐姐嫁了吃餃子的顧客高卓時,他就更加憤恨這家校子店了。

  高卓是個奇怪的人,無論是長相,還是他這個人在地球上的生存能力。按道理,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高卓,應該是那種高深的、豐富的、內斂的、叫人崇敬仰望的某種人。他應該是每個月會無數次地出現在各種頻道里來代表一個階級,對廣大平民傳播科學知識的人。但是高卓不行,他有一肚子的學問,卻沒有相等的表達能力。他生就一張叫人無法信任的娃娃臉,還有與長相匹配的兒童生活能力,在業內,他是最有希望的物理學天才;在生活中,他就是一個白痴,一個坐公車都能坐錯的低能兒。

  高卓打小就聽話,打懂事起,他媽就對他進行了超越人類界限的精英教育。教育來教育去,教育得這孩子只懂得特別行業的專業知識,對現實那就是兩眼一抹黑。他二十三歲那年,他母親把自己的學生變成了自己的兒媳婦。他三十五歲那年,他的媳婦憤然離婚,給他留下了一個七歲的兒子。這一次,老太太正趕上更年期,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失去媽媽管教的高卓,就如失去了生存的明燈。沒人告訴他應該幾點起床,沒人告訴他各種生活的消耗單據該在哪裡付費。他手裡有著成堆的課題需要去解決,這一年的高卓就如在孤島上出生的張無忌,現世的一切都令他惶恐。他發現,實驗室不是生活里最重要的,去哪裡買電卡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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