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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失眠了。

  在床上半寐半醒躺到五點,天剛蒙蒙亮,他就離開住所,鎖了門,拆下鑰匙丟進信箱,把它留給定期過來打掃的傭工,自己叫了一輛Uber奔赴機場。

  他輕裝便行,隨身攜帶的行李很少——國內國外兩邊都算固定住所,四季衣物各自備齊,除了出門時穿在身上的那一套,連一件襯衣也沒多帶。反倒是送給布布和頌然的禮物,精挑細選,滿滿當當塞了一箱子。

  起飛前他給頌然打電話,頌然在那頭相當緊張,一直叮囑他注意安全。

  他自認不具備徒手拆飛機的能力,遇上恐怖分子的概率似乎也不高,於是笑了笑說:“別擔心,我每年飛十幾萬公里,還沒撞見過飛機失事呢。”

  頌然臉都嚇白了:“你不要沒事立flag!”

  賀致遠:“……”

  “呃……”頌然尷尬地抹了抹鼻子,小聲道,“我,我把flag指出來,就相當於拔旗了,你……你說話注意點,不許再立了。”

  賀致遠低低地笑起來,胸腔微震:“有沒有別人誇過你可愛?”

  頌然臉上一熱,恬不知恥地說:“有啊,超多的!”

  這是布布最近慣用的口吻,不知不覺就把頌然給帶跑了。賀致遠越聽越覺可愛,在電話那頭給了他一個吻,再三保證一定會平安回家,才與他溫柔道別。

  這一晚,頌然輾轉反側地睡不著。

  他躺在床上,睜眼望著天花板,想像那是太平洋上空浩瀚而黑暗的夜。又伸出兩根手指,一根代表自己,一根代表賀先生,慢慢地向對方靠近。

  一萬公里,多麼漫長的距離啊,從出生到現在,他都沒去過那麼遙遠的地方。

  頌然對著自己的指尖,無聲地祈求:小飛機,你不許搖,不許晃,要一點一點平穩地飛,飛過那片倒映著星辰的海洋,把我心裡思念的人,平安地帶到我身旁。

  左右指尖逐漸靠近了,碰到一塊兒,親密地打了個啵兒。

  早上把布布送去幼兒園之後,頌然找了一家理髮店。

  他的頭髮一個月沒剪了,本身發質就軟,劉海再一遮,顯得精神不太足。理髮小哥殷勤地捧著ipad過來推薦造型,首頁奼紫嫣紅,一溜兒的酷炫殺馬特,往染缸里扔炸彈都不一定能炸出這效果。頌然下意識就要拒絕,話說一半,小哥滑到第二頁,從中殺出一款特別亮眼的短髮:簡單,乾淨,好看得刷新審美。

  頌然立刻改了主意。

  今天再不出血,錢就算白賺了。

  一小時後,他清清慡慡走出理髮店,額頭、耳朵與脖子露在外面,風一吹,皮膚涼颼颼的,短髮在風裡輕快拂動,顯出一股蓬勃陽光的朝氣來。

  回家後對鏡自拍一張,微信發給林卉。

  小姑娘秒回三行驚嘆號,揮舞著手機刺激詹昱文去了。

  下午頌然出門很早。

  離幼兒園放學還有半小時,他把自行車往門口柵欄上利落地一鎖,靠在樹下守株待兔——早些時候賀先生發來了簡訊,說已經平安落地。他心癢難耐,想著在哪兒等不是等,乾脆提前過來蹲守。

  有個老太太拎著一籃子荸薺、豆乾和馬蘭頭慢悠悠走過來,見他插著兜,倚著樹,樂呵呵用方言打了個招呼:“後生來接小寧呀?”

  “是啊,接兒子。”頌然春風滿面,“您也來接孫子嗎?”

  “我家生的是囡囡,交關漂亮的。”老太太見他說普通話,便也改成了帶著一口滬音的普通話。她提了提菜籃,給頌然看裡頭的蔬果,說:“喏,都是她喜歡吃的菜,買了回去做。我家囡囡從小嘴就老挑的,嬌生慣養。豆乾拌馬蘭頭,要新鮮,灼一下還要專門冰過,拌韭菜她都不肯吃,小滑頭一個。”

  老太太雖然抱怨著,眼窩卻笑得深深皺皺的。她打量頌然,見他長得一副學生樣,就問:“小伙子看起來年紀不大嘛,小孩幾歲啦?”

  頌然說:“四歲,剛上中班。”

  老太太點了點頭:“那比我家囡囡要小一歲,不過男孩子長得快,個頭一下子就竄起來了,擋都擋不住。你這麼高,小孩以後肯定也不差……對了,小孩的媽媽呢,怎麼你來接呀?”

  “嗯,我家一般是我主內,小孩的‘媽媽’……‘她’比較忙。”

  成天飛來飛去滿世界出差,現在還沒回家呢。

  頌然逮住機會,給賀先生轉了個性,在心裡偷偷樂呵。

  老太太一聽他主內,眼神立馬親切起來:“你這個小後生很好的,交關好,貼心,不擺架子,肯遷就老婆。我女兒當年就沒遇到你這麼好的男人,女兒女婿兩個都忙,囡囡只好丟給我帶,老頭子又不管事,天天復興公園打牌遛鳥,跟他說四點鐘好回來了,耳旁風一樣的,人都不曉得在哪裡……”

  老太太說到興起,開始拉著頌然家長里短地閒聊。頌然覺得挺有意思,一邊熱情陪聊,聽她從女婿吐槽到老頭,一邊注意著路上的車輛——約好四點見面,還剩下不到二十分鐘了,面前經過的每一輛車裡都可能坐著他的賀先生。

  心臟跳得飛快,怦咚作響。

  耳根子慢慢熱起來,然後是脖子,再是臉。

  頌然不斷溫習著準備了一夜的開場白,在腦海中預演最好看的微笑角度、最得體的握手姿勢……剛搬來碧水灣居的時候,每次刷卡進門廳,他都要這麼對著玻璃如臨大敵地緊張一回,只為了一丁點兒遇見賀先生的微小機率。

  轉眼間,兩個月過去了。

  兜里的手機出其不意地震動起來,頌然的神智瞬息清醒到極點。他飛快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黑底白字標著“賀致遠”,忙對老太太說:“我接個電話。”

  老太太:“哎,你接,你接。”

  說著往旁邊退了兩步。

  頌然捧著手機,手指止不住哆嗦,滑了三下才把界面滑開:“賀,賀先生?”

  “頌然,是我。”

  隔了十幾個小時,帶著笑意的低沉嗓音終於再一次響起在耳畔,大約是因為距離近了,吹得他的耳朵一陣暖:“你到幼兒園了嗎?”

  “到了到了。”頌然踮起腳,轉頭環顧四周,“我在皋蘭路的大門這邊,你呢,也快到了嗎?”

  “那邊停車位不多,有點擠,我們換個地方見面怎麼樣?”賀致遠提議道,“你往西走,第一個十字路口左拐,看到一家掛布簾的茶屋停下。”

  “好!”

  頌然雀躍地向老太太道別,高舉右手揮了揮,接著轉身一溜兒小跑起來,腳步輕快得如同踩著雲和風,踏揚了一地落葉。

  賀致遠與他約定的地方是一條長街,左右步道各栽了一排法國梧桐,兩側是舊式老洋房,圍牆灰白,柵欄間有斑駁的鏽跡。

  陽春四月,新生的梧桐翠葉一簇一簇堆滿了枝頭,高大的枝幹在頭頂交錯成網。陽光像是灑在濃蔭里的碎玻璃,亮閃閃的,沿著街道一路鋪過去,給幽靜的長街添了一些光亮。

  在不遠處的下一個街口,坐落著一間樸素的小茶屋。

  半牆爬山虎,一簾紫藤花,胡桃木招牌下懸掛著一塊青灰色布簾,上書一個典雅的“茶”字。

  “我看到茶屋了,你在裡面嗎?一樓還是二樓?”

  頌然跑得急,找到了目標才喘著氣停下來,努力探了探脖子——茶屋裡光線幽暗,透過窗玻璃看不清內景。

  “抱歉,我還在路上,過一會兒才能到。”賀致遠不緊不慢地說,“茶屋附近有一座公交車站,看見了嗎?”

  公交車站?

  頌然視線一轉,果然發現了一座不起眼的小站。

  它真的太不起眼了:木頭棚,玻璃牆,一米寬的矮凳只能並排坐兩個人。告示欄上插了一塊綠白相間的車輛信息牌,其餘都空著,說明僅有一趟車經過這兒。它本身就小,再被茂盛的爬山虎和紫藤花一擋,幾乎消隱了大半。

  頌然不明所以,困惑地問:“是有個小站,怎麼了?”

  有那麼三四秒鐘賀致遠是沉默的,他在極度謹慎地判斷著什麼。即將作出的這個決定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直到開口前一刻,他還在反覆權衡利弊。最終他沒有心軟,沉聲說道:“頌然,站在原地不要動,看著車站,從一開始往上數。”

  頌然驀地僵住了。

  歡悅的情緒一剎那遁隱無蹤,他愣愣地望著那個小站,十指攥緊,臉色蒼白,只覺得一桶冰水當頭澆下,從天靈蓋徑直鑽透了骨髓,涼得遍體生寒。

  “不,不行,不要這樣……”他緩緩搖頭,顫著嘴唇囁喏,“賀先生,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

  一字一字,虛薄地從嗓子眼裡掐出來,抖得像是要碎了。

  賀致遠忍住劇烈的心疼,問他:“你不想見我了嗎?”

  頌然又搖了搖頭,往後退去一步:“我想見你,很想很想見你,可是……”

  可是能不能別逼我?別按著我的頭,用我對你的感情作為人質,強迫我面對那些不愉快的事。

  賀先生,你看這個小車站,它偏僻又冷清,早就被人遺忘了。

  不會有車來的。

  永遠都不會有車來的。

  第三十八章

  Day 16 15:45

  頌然一秒也不想在這條街上停留了。

  他想往後退,轉過一個街角,那兒有熱熱鬧鬧的幼兒園,是他與賀先生事先約好見面的地方。只要逃回去,閉上眼睛,等時鐘一格一格撥到四點整,賀先生一定會如約出現在他眼前。

  他賭賀先生心疼他,捨不得“刁難”到底。

  賀致遠似是猜到了他的打算,立刻說:“寶貝兒,別怕,你先別怕。我和你的父親不一樣,我不是他。我給你的承諾一定會兌現,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會慡約。請你相信我一次,站在那兒等我,好不好?”

  他的語氣溫和而堅定,頌然腳步一頓,如同一枚釘子被深深砸進方磚里,無法後退,也不敢前進。

  “賀先生,我……我真的不行……”

  頌然垂下頭,哽咽著呢喃。

  他害怕的東西太多了——既怕賀先生不要他,也怕好不容易等來了人,他卻當場犯病,困在扭曲畸變的萬花筒里出不來,神神叨叨、不眠不歇地念著那些數字,把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搞得亂七八糟,甚至嚇壞了一直喜歡他的小布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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