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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不知道下場會怎樣。

  頌然覺得自己是一隻俄羅斯套娃,好端端地藏在七八層華麗的外殼下。自從遇見布布,狀況就開始失控,殼子被人一層一層扒開,他赤身裸體地袒露在賀先生面前,再也藏不住內里真實的模樣。

  這天下午,頌然睡得特別不安穩。

  他做了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噩夢,一個接一個,沒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夢境裡,福利院曲折的長廊與褪色的房門化作了旋轉的萬花筒,從腳底延伸到頭頂,層層疊疊,無止無盡地閃現,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絕望。他辨不清東南西北,拼命逃跑,跑到精疲力竭,才在某個偶然的瞬間捕捉到了一束亮光。

  他朝那束亮光的方向奔去,衝破禁錮,又戛然止步。

  眼前是一間“蘋果陳列室”——前來領養的父母們與孤兒會面的地方。他之前來過幾次,自從最後一次鬧得不歡而散,就再也沒機會進來。

  隔著一塊窄小的門玻璃,他看到賀先生抱著布布坐在裡面,正與福利院的老師交談。

  “我們缺了一位家人,聽說他在這兒,所以來接他回家。”

  賀先生溫和地解釋來意。

  福利院的老師卻篤定地搖了搖頭:“對不起,他不在這兒。”

  撒謊!

  我明明在這兒!

  頌然害怕與他們錯過,急得不行,就要伸手推門。手指還沒沾到門把,一股無形的力量突然拽住了他的衣領,強硬地將他往回拖。“蘋果陳列室”離他越來越遠,最終,他再度墜入了那個斑斕恐怖的萬花筒,被蛛網般的長廊卷裹,又被一扇漆黑的門洞吞噬。

  木窗框,鏽柵欄,上下鋪的鐵架子床。

  日光昏暗,牆角漏水。

  這是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聽到掛鎖的聲響,發瘋一般撲過去捶門,捶得牆灰四下震落。但外頭那個冰冷的聲音頒布了一紙裁決,告訴他,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們不能冒險,讓你在這對父子面前再表演一次犯病。

  他們不需要爛蘋果。

  頌然,你知道嗎,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想要一個真正陽光開朗的哥哥——真正的,不是壓抑了悲鬱的內心演出來的。還有賀先生,他僅僅是站在那裡,就吸引了無數艷羨的目光。形形色色的優質男女從他身旁經過,他抬起手,臂膀便被人依偎。

  你沒有學歷,沒有積蓄,甚至沒有健康的精神狀態,那個令人垂涎的位置,你怎麼配得上。

  我們終將找到一隻與之匹配的好蘋果,使他的家庭圓滿。

  而你,必須一個人留在這裡。

  遙遠觀望。

  第二十二章

  Day 09 21:00

  頌然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小區路燈如同依附於高樓腳下的陰暗苔蘚,投下零星微光,照不亮浮空的十二層。臥室窗簾緊閉,阻攔了任何一絲光線透過,整個房間化作一隻望不到邊的巨大籠子,嚴絲合fèng,漆黑沉悶,鎖住了裡頭的人。

  噩夢過後,被藥物壓住的體溫再次失控了。

  頌然吃力地坐起來,只覺得一團烈火在胸腔熱辣辣蔓延,腸胃翻湧不歇,稍一動作就引發強烈的反胃感。大量汗水浸透了睡衣和頭髮,皮膚粘膩,呼吸cháo熱不堪。

  他沿著床頭櫃邊緣摸過去,摸到詹昱文留下的水杯,捧起喝了一口。水溫寒冷徹骨,淌過灼燒的嗓子,勉強讓呼出的熱氣驟降了幾度,復又極快地躥升上來。

  臥室寂靜,隔著一扇門,他聽到客廳里有歡笑聲。

  大約是詹昱文和林卉在陪布布玩鬧,某個你追我趕的小遊戲,逗得布布邊蹦邊樂。頌然手捧水杯,一個人屈膝坐著,沉默地低下了頭。

  他竟感到嫉妒,也感到恐慌。

  這屋子真的太黑了,太像噩夢中囚禁他的牢房——噩夢還在重演,他又一次被隔離在別處,聽著外頭的歡聲笑語,卻因疾病不能加入其中。發燒令情緒變得敏感,思維也容易走向極端。頌然磕碎了一顆玻璃心,忍不住想,詹昱文和林卉,一個是賀先生聘用的家庭醫生,一個是科班畢業的幼師,要是他們表現得更好,會不會從此以後,布布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還有那麼多的愛沒給出去,布布換了人照顧,那他的愛……能給誰呢?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啊。

  恰在這時,熟悉的皮卡丘進行曲響了起來。頌然手一顫,灑掉了小半杯水。

  九點了。

  賀先生來電話了。

  他聽見客廳的歡鬧聲輕了下去,布布接起電話,嬌軟地喊了一聲“拔拔”。兩邊細細碎碎地聊起來,話題關於水痘、晚餐和遊戲。布布聊得開心,旁邊林卉和詹昱文也時不時插兩句,氛圍那麼輕鬆,光從語調中就想像得出客廳此時的畫面。

  淺色調,燈光澄澈明亮,有貓、有花、有掛畫。彩色繪本散落著擺放,茶几上是他親手製作的飾品,沙發旁歪著三雙棉拖鞋。布布枕在大人膝上,眉眼彎彎,每一個人都在笑。

  頌然放下了水杯,抱膝躲在黑暗裡,十根手指慢慢勾起來,抓皺了睡褲布料。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心臟跳得飛快,嘭咚嘭咚,紛亂地響徹胸腔內部。耳畔被雜亂的嗡鳴占據,越想聽清客廳的動靜,越是聽不清。時間在不斷流逝,頌然終於等不下去,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了上面。

  他聽到了活潑的《胡桃夾子序曲》——通話已經結束,外頭正在播放布布最喜歡的《貓和老鼠》。

  頌然不聲不響地縮回了床上,鑽進烏龜殼,蒙住耳朵,把臉埋進了枕頭fèng里。

  賀先生沒有記起他,與布布聊完天就掛了電話,壓根不記得布布身後還捎帶著一截小尾巴。

  說一句話也好啊,哪怕……哪怕就叫聲名字呢。

  頌然砸了一記枕頭,腰一軟,仰面翻過來,有氣無力地平攤在了床上。

  他以為比起僱主與保姆的關係、鄰居與鄰居的關係,自己與賀先生多少有那麼點兒不一樣。他喜歡每天與賀先生閒聊,便以己度人,幼稚地認為賀先生也同樣喜歡與他閒聊,以至覺得每晚的愛心電話,一半是給布布的,一半是專門給他的。

  原來……那僅僅是僱主對保姆的禮貌問候嗎?

  不想承認。

  因為傾注了多餘的感情,所以這樣一廂情願的在乎,頌然恥於承認。

  下一秒,枕底的手機及時震動了起來。

  頌然像被扎了一針腎上腺素,倏地睜開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機。黑暗中的屏幕亮得刺目,他下意識皺緊了眉頭,忍著想吐的衝動看向聯繫人姓名。

  賀致遠。

  這三個字如同一根拴在腰間的繩索,瞬間將他拽出了深淵底部。頌然心中大石落地,放鬆地閉上眼睛,手機隨之落回枕邊。悲喜一起一落,被喚醒的委屈來不及散去,令他眼角微濕,喉嚨哽咽,接通了電話也不敢開口。

  靜謐之中,因感冒而粗重的呼吸聲尤為明顯。

  “頌然?”賀致遠低聲問,“你還好嗎?”

  “……”

  頌然不語。

  賀致遠頓了頓,又問:“我吵醒你了?”

  頌然這才懨懨地答了一句:“沒有。”

  “你聽上去不太有精神……燒還沒退嗎,很難受?”

  “也沒有。”頌然聽著他關懷的語氣,周身一陣暖流淌過,不自覺往上勾了勾唇角,把被褥抱緊些,說,“賀先生,我挺好的。”

  說完還是憋了一口悶氣,就問:“剛才你給布布打電話,為什麼不找我啊?”

  他的語氣藏不住心思,賀致遠一聽,馬上明白了剛才的沮喪從何而來,不禁低沉地笑了:“你為這個不開心了?”

  頌然很羞恥,堅決予以否認。

  賀致遠就解釋:“我問了布布,他說你還在睡覺,我不想打擾你休息。”

  頌然一愣,呆滯地眨了眨眼睛。

  居然是這麼順理成章的理由嗎?那他之前燒糊了腦子,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啊!

  “不,不對!”他努力從昏熱中揪出了一絲矛盾,“要是這樣,為什麼現在還打給我?”

  賀致遠笑了笑:“我怕你其實沒睡。”

  頌然:“……啊?”

  “我是說,我怕你在等我的電話。當然,也不只你在等。”賀致遠溫聲道,“頌然,我們一天沒說話了,不是嗎?”

  他的聲線含著笑意,帶了點兒別樣的親昵,幾乎挑開了最後一層蒙紗的曖昧。頌然這時防禦力低到不像話,被他不經意撩了一把,骨頭髮蘇,臉頰發燙,蚊子叫一樣輕輕“嗯”了聲,活像個小媳婦。

  太……太丟臉了。

  賀致遠問他恢復得好不好,他幸福得有些暈乎,卷著被褥來回滾了兩圈,頂著沒下38°C的高燒滿嘴胡話,說自己恢復得特別快,賽過宇宙第一速度,保證明天就能下地跑一千米。

  賀致遠抽了抽嘴角:“別給我逞強,詹昱文起碼還得看你兩天。”

  “哦。”頌然捂臉,收回了剛才的囂張氣焰,“那我過兩天再跑。”

  賀致遠:“……”

  正聊到興奮處,頌然忽地記起來什麼,愜意伸展的姿勢半途僵住了:“賀先生,詹昱文說,你……你查了我的病歷?”

  “對。”

  頌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非常心虛地問:“那除了水痘,你有沒有看到別的什麼?”

  賀致遠垂眸一想,照實回答:“有。”

  他知道頌然指的是什麼。

  T市福利院的病歷電子化做得相當古板,逐頁拍攝,再依序製作成pdf文檔。賀致遠拿到頌然的病歷,本想查看水痘記錄,沒想到在第一頁看到了一行搶眼的字。

  重度強迫性神經症。

  確診年齡:六歲。

  最初幾秒鐘他著實怔了怔,沒能將這八個字與頌然聯繫起來,還翻回去確認了一遍封面。封面上的幼兒姓名清清楚楚,正是頌然。

  病情描述很敷衍,潦糙幾句話,算得上不負責任,大意是這個孩子對連續的數字極度敏感,無論聽見還是看見,都容易出現應激反應,會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順著數下去,誰也勸不住,直到體力耗竭昏迷為止。要是中途數錯了,還容易引發重度焦慮,情緒崩潰,經常一個人哭得渾身抽搐。

  賀致遠專門注意了一下,強迫症的確診日期與頌然進入福利院的日期只差幾天,這意味著頌然入院時,精神狀態已經很不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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