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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熾皺起眉頭,她是他的前女友。

  他們在美國認識,交往一年多,這對他來說絕對算得上馬拉鬆了,他們在科羅拉多滑過雪,在佛羅里達曬過日光浴,在德克薩斯騎過馬,直到他為了她回國……

  有人敲門,是馮秘書,用溫和而冷漠的聲音說:“方醫生。”

  “進來。”他轉回頭。

  馮秘書扭開門,穿著一件水藍色連衣裙:“3號預約到了,林國強林先生。”

  方熾點點頭:“讓他等十分鐘。”

  他很疲憊,關上窗走回辦公桌,電話旁放著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左林林說的細節,正中間是一個用紅筆圈出來的名字:高准。

  她現在的男人。方熾戴回眼鏡,兩手握拳抵在下巴上,回想她在電話里的抱怨:“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很……很溫柔,很敏感,很……藝術,我是說,他是高雅的人……”

  “嗯嗯,”方熾壓根不想聽她說那個人的好:“你覺得他有什麼問題?”

  “他不睡覺。”

  方熾扯一張便簽:“你知道原因嗎?”

  “他好像是怕黑,有時候還做噩夢。”

  “還有呢?”

  “他突然不開車了,連停車場都不肯去。”

  車,方熾在紙上打一個星號:“出過事故?”

  “沒有,他不陪我逛街,不去看電影,他經常打碎杯子,看電視走神……”

  “他這樣多久了?”

  “一個多月,插rles,我實在沒辦法了,要麼不會找你……”她聲音顫抖,似乎是哭了:“我想和他走下去,真的,什麼法子我都願意試!”

  方熾煩躁起來:“還有什麼?”

  電話那頭靜了靜,然後說:“他喝酒,可能還……我今早在酒櫃裡找到一瓶安眠藥,少了三分之一。”

  “之前他不喝酒?”

  “喝一點,紅酒,差不多兩個月一瓶,發現安眠藥之後我看了酒櫃,滿滿的,都是新酒。”

  酗酒,藥物依賴,方熾停下筆,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你們關係怎麼樣,”這麼問不過是滿足他自己的惡趣味:“各方面。”

  “我們……還好,他下班就回家,我們說話,一起做飯,”她猶豫了一陣,終於說到方熾感興趣那方面:“……我要求過,但他沒回應。”

  性生活不積極,方熾在下面畫了重重兩道橫線:“朋友關係呢?”

  “他那一行,那個位置,沒什麼真朋友,不過……”

  左林林說前兩天他和同事鬧了不愉快,動手了,攻擊行為?方熾打了個問號,又問了父母情況,他是單親家庭,從小跟媽媽長大,腦子聰明,一路順風順水。

  “插rles,最好今天,我讓他去找你。”

  方熾抿住唇,攏了攏額前捲髮:“我最後一個診兩點半,你讓他四點後過來。”

  分手三年後第一個電話就這樣掛斷了,方熾心裡很不舒服,這是嫉妒,是不良情緒,他知道,他就是治這個的,一個心理醫生。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段,他有一間兩百平的診室,一張佛洛依德式的躺椅,一個面無表情的秘書,和一摞看不過來的病人。

  篤篤篤,馮秘書又敲門了:“方醫生,我請林先生進去?”

  方熾把視線從便簽上抬起,掃過明亮得有些神經質的白牆,和牆上“改變世界,從改變自己開始”的標語,用他慣有的評判神態,緩緩看向門口:“請進。”

  夫妻關係、社交障礙、抑鬱症,方熾一整天都和這些人打交道,最後一個病人擦著眼淚離開診室的時候,是三點四十二分。他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看著牆上的掛鍾,門外馮秘書踩著高跟鞋朝大門口走去,顯然人已經到了,高准,左林林就是為這個人跟他分的手。

  提前十五分鐘以上到達,說明他是個認真仔細的人,可能是A型血,方熾簡要列出一個問題提綱,寫到第五條,外面馮秘書忽然輕快地笑起來,是那種愉悅的笑。她還沒結婚,方熾想,這很正常,他繼續寫問題,才寫了兩條,就擱筆寫不下去了。

  他壓根不想給這什麼高准做諮詢,酗酒、失眠、魂不守舍,活該他有問題!他正努力控制情緒,馮秘書敲門:“方醫生,高先生到了。”

  方熾不耐煩:“時間不是還沒到嗎。”

  馮秘書想說什麼,一個低沉溫和的嗓音打斷她:“馮小姐沒關係,約好的四點,我等。”

  方熾的火一下子上來了,他把問題紙條揉爛了扔進垃圾桶,戴上眼鏡看向門口:“請高先生進來。”

  門打開,馮秘書的藍裙子一閃,讓進來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他個子並不高,比方熾甚至矮半頭,短髮梳得很漂亮,有些精緻的感覺,西裝是高級貨,腰線收得很風騷,對,風騷,方熾想的就是這個詞,領帶是愛馬仕紀念款,看來收入不菲。

  “你好。”高准先問候,沒什麼表情,他有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女人一樣的大眼睛,嘴唇窄小,下頜緊貼著襯衫領,全身有一種繃緊的動態。

  “你好。”方熾笑了,這是他的職業病,和來訪者建立關係:“高先生,請坐。”

  診室中間有兩張擺成斜對角的黑椅子,他從辦公桌後繞出去,走到第三步時注意到高準的表情——他盯著即將關上的門,用一種近乎驚恐的神色。

  “高先生?”方熾試探。

  高准明顯嚇了一跳,受驚般後退一步,就是這一步,讓方熾篤定了他有問題。

  “高先生,請坐。”方熾拿著筆和本子率先坐下,變得興趣盎然起來,他可憐地看著高准,看他勉強坐下,把復古款牛皮包斜搭在椅子腿上:“是第一次接受心理諮詢嗎?”

  門咔噠一聲關死,高准吞了口唾沫,沒回答。他噴了香水,是一種很好聞的味道,方熾從近處端詳他,品味好,有教養,至少看起來無懈可擊:“高先生,第一次見面,我們隨便聊聊,你不要有負擔。”

  “好。”高准答得很溫和,輕輕把目光投向方熾,短暫接觸後迅速移開了。

  “高先生你做什麼工作?”

  “我做藝術品投資的。”

  “具體做什麼呢?”

  “十個經緯度以內的藝術品和設計產品我有定價權。”

  “你大學是學藝術的?”

  “藝術品管理,畫過版畫。”

  說到工作和學習經歷,高准似乎放鬆了點,因為那是他成功的領域,但方熾敏銳地察覺到,他一直在意著那扇門,偷偷地,用餘光打量。幽閉恐懼?他在本子上記下。

  “你和林林是男女朋友?”

  高准愣了一下,神態倒很正常:“她是我未婚妻。”

  “未婚妻”三個字讓方熾很不痛快,他點了點頭,高准顯然不知道他和左林林的關係,她沒有告訴他:“她讓你來找我,你沒有一點牴觸?”他違心地笑起來,帶著一種硬朗的瀟灑:“一般人都不喜歡看心理醫生的。”

  高准並沒被他的情緒感染,右手食指蹭了蹭鼻頭:“她很關心我,她說你們是朋友,我想來認識一下也好。”

  有些人猶豫時會做這個動作,方熾像個觀察暗戀對象的高中生一樣,仔細觀察他,他知道他說了謊:“她說你有失眠的情況。”

  出乎他意料的,高准換了一種口氣,有些凌厲、有些挑釁地:“方醫生從來不失眠?”

  這是防禦狀態,方熾笑起來:“當然有睡不著的時候,我一般會聽聽歌,或者看電視,你呢?”

  高準的臉僵住了,薄嘴唇動了動,尖而窄的紅舌頭伸出來舔了下嘴角:“我……會喝點酒,做我這行的不能熬夜。”

  “哦,”方熾故意把聲音拉長:“那你試過安眠藥嗎?”

  他不看高准,但能感覺到高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空氣凝滯住,像場無聲的角力,方熾是不怕的,他最善於利用這種沉默,高準則手足無措了,漂亮的大眼睛左右閃避一陣,終於屈服在壓力之下,他深深喘口氣,合上眼睫再睜開:“有水嗎?”

  方熾放下紙筆,起身去給他倒水,飲水機開關按下的一剎那,高准在背後淡淡地說:“我試過。”

  方熾立刻抓住機會:“多久了?”

  他把水遞給他,高准握住杯子,並沒喝:“一個月吧。”

  他的神情怎麼形容呢,恐懼、孤單、失魂落魄,方熾肯定是見過這種神情的,但一時半刻想不起來:“吃了感覺好嗎?”

  “……不好。”高准漸漸放鬆,腰身往後貼上椅背,這是個信號,讓方熾知道可以更進一步,他放緩語調,帶著點誘哄的意味,慢慢靠近:“如果不吃,會怎麼樣?”

  高准順著他的思路往下說:“會做惡夢。”

  “什麼樣的噩夢?”

  “總是那個夢,我……”

  他想說“我一個人走下停車場”,但話到嘴邊打住了,為了阻止這些話出口,他甚至捂住嘴巴,方熾親眼看著冷汗順著他光潔的額頭流下來——他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為了左林林,方熾本該更狠地刺激他,但他沒有,而是伸出手,要撐住那單薄的肩膀,高准並不給他機會,他像個神經質發作的女人,潑灑了杯子裡的水,只為了躲避他突然伸過來的手。

  場面很尷尬,方熾想苦笑,但控制住了:“沒關係。”

  “對、對不起……對不起……”高准一再重複,方熾不經意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眼角居然濕了。

  “你害怕?”他問。

  高准立刻否認:“不不,只是……你離我太近了。”

  方熾想了想,站起來:“我們試試。”

  “試什麼?”

  “試試你能接受的安全距離。”

  高准想用一個笑拒絕這個提議:“別開玩笑了方醫生,兩個大男人……”

  方熾不想再跟他兜圈子:“高先生,現在我能肯定,你有問題,”他停頓了一下,好讓這句話顯得更有力量:“而且,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能解決你的問題。”

  高准微張著嘴巴,專注地仰視他,方熾要的就是這個,合作:“你的失眠、恐懼、人際關係,我都能幫你調整到最佳狀態。”

  這話顯然對高准有很大誘惑,他急切地說:“怎麼做?”

  方熾牢牢盯住他的眼睛:“我要你信任我。”

  高准馬上答:“我信任你!”

  方熾搖了頭:“首先,我要你對我說實話。”

  高准眼裡的火光黯淡下去了,他垂下驕傲的脖頸,習慣性地握住左手腕上那枚百達翡麗,脆弱而艱難地說:“給我一點時間……”

  第3章

  張准聽周副導在電話里說到“簽合同”的時候,他的憂慮是大過高興的,三天後拖著行李站在海洋之星酒店大堂,他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甄心比他早到,穿著帽衫,大帽子遮著臉,斜斜靠在總台上,張准一眼就認出他了,那麼不羈。

  周副導拿著房卡過來:“張老師,3804房。”

  張准接過卡,還沒說謝謝,周副導說:“導演的意思,你們好好磨合,半個月。”

  張准不解地看著他,他訕訕地:“套房,但床是兩張。”

  張准望向不遠處的甄心,他手裡拿著另一張卡,臉孔藏在帽子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周副導解釋:“前天定的拍攝計劃,先拍親熱戲,所以需要你們……”

  張準點頭表示明白了,周副導跟他說這個也很尷尬,拍拍他的肩,找個藉口閃人了,那頭甄心拖著一隻旅行箱,慢悠悠走過來:“你打不打呼?”

  張准仍不太敢和他對視:“你腳臭不臭?”

  甄心笑了,還是一個嘴角高一個嘴角低,一隻胳膊很自然地攬住他膀子,張准沒說什麼,但被他攬住的地方熱烘烘的。他倆坐電梯上三十八樓,一開始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往往,過了二十五樓以後就漸漸沒人了,箱梯靜下來,聽得見一長一短的呼吸聲。

  “那天我又試了兩個。”忽然,甄心很隨便地說,並不看張准。

  張准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但不知道該怎麼接:“哦。”

  “嘴都麻了。”

  張准憋不住笑,甄心也笑了,後腦勺頂在箱板上,側過頭看他:“我挑的你。”

  張准垂下眼:“那我得謝謝你了。”

  “怎麼謝。”

  張准覺得他入戲太早,精緻的眉頭困擾地皺起來:“床你先挑?”

  甄心掃興地轉回頭:“沒意思!”

  張準是個簡單認真的人,不大開玩笑,:“那你說。”

  甄心盯著電梯頂上兩個人清晰的倒影:“床上我先挑。”

  張准愣住,正要問他什麼意思,叮咚一聲,三十八樓到了,甄心按著開門鍵讓他先走,他把行李拖出去,順著長走廊找房間,然後刷房卡開門,轉頭就把這事忘了。

  床確實是兩張,枕頭整齊,被角半翻下來,各壓著一支玫瑰花,甄心後進來,看了一眼順口說:“是夫妻房哎。”

  張准臉唰地就紅了,他想掩飾,可哪掩飾得了,甄心笑眯眯盯著他:“要不……再去浴室看看?”

  張准臉更紅了,很不高興地把玫瑰花扔進垃圾桶,甄心識趣走開,邊走邊說:“你挑,剩下那張床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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