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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還有誰正在望著天空,就像我們這樣?”

  “我想有的,”亞瑟肯定地說,“就算沒有人望著天上,天上也會有人在望著我們。”

  “可惜有人並不知道,因為他們從不這麼做。”

  他們都不說話了,兩個人和星空之間都彼此沉默而溫和地凝望著。永恆——滿天的星辰實在是很容易令人聯想起這個詞的。萊涅忽然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一個修士在森林裡迷了路,就停下來傾聽鳥的歌唱;結果當他回到修道院時,世上已經過去了好幾百年。也許當他們凝望樹梢的星星時,也已經忘卻了世界。亞瑟會喜歡這個故事嗎?

  “維爾納,”但是亞瑟突然興奮地開口,“我們把它帶回去吧!”

  “它?星星嗎?”萊涅笑了笑,今天他說了太多莫名其妙的話,一點也不像他自己。但是他不在乎多說一些。

  “這倒是個好主意。”亞瑟雙手一拍,從腰間抽出了短劍——這在當時的學生中間是很普遍的隨身物品,但並不是誰都能夠使用自如。“維爾納,快來幫我。”

  漢德爾在內院裡走來走去,不停跺著腳以獲得一點溫暖。禮拜堂的大門還敞開著,裡面燈火通明,顯得暖洋洋的。修士們忙碌個不停,抱著一捆捆稻糙跑進跑出,他們已經開始布置祭壇旁邊的聖誕馬槽了。戴著王冠的東方智者和風塵僕僕的牧羊人,圍著面帶微笑的聖母和聖約瑟,屏息等待年輕的母親將懷裡的新生嬰孩捧給他們看。一切都是如此明亮鮮活,一如它們發生時那樣真切。

  忽然他發覺身後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拖拽聲音,若不是親眼所見,他怎麼也不會相信,神學院兩位最聰穎的學生,這時候滿身是雪和碎枝子,合力半抱半拖地將一段連在一起的樅樹枝搬回來,最後把它拋下,坐在雪地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不禁令人想起童年時街頭的野孩子惡作劇之後的快活表情。

  “你們已經冷到要砍柴在宿舍里點火啦?這可要受處罰的。”漢德爾哭笑不得地問,“別告訴我是因為你們童心大發。那樣我會替你們向聖尼古拉斯祈禱的。”

  “先別說這個,”亞瑟喘著粗氣,劈頭打斷他說,“嗨,你還站在那裡幹嗎,幫我們搬回去,叫大家都把蠟燭拿出來,快點。”

  漢德爾瞪著他,最後只能無可奈何地轉向萊涅:“維爾納,告訴我,你是這傢伙的俘虜還是幫凶?”

  “同謀。”萊涅慡快地答道,“他吩咐你什麼,你就做什麼。快去吧!”

  “你——你們要幹什麼?蠟燭可不便宜啊!”

  可是他們還是這麼做了,尤其當亞瑟將蠟燭掛滿樅樹枝頭,再一截截點燃它們的時候,所有在場的年輕人都驚奇地叫出來。他們從沒看過、從沒想過這樣簡單又奇妙的法子。小巧的光輝在高懸的常青枝間閃耀,就像星星似的點亮了他們的神采。冬夜的寒冷,都被此時熱烈歡愉的氣氛驅散了。他們拍起手,用年輕人特有的飽滿明亮的嗓音唱起讚美詩來。如同一個成員眾多,彼此友愛和睦的家。這樣的家,無論是亞瑟,還是萊涅,都不曾擁有過。他們從歡笑的學生中靜靜地退到外面。遠處的禮拜堂里有人在彈著管風琴,歌聲也隱約可聞。因為房子的每一扇窗戶都透出蠟燭的一團團光暈,長長的門廊里就顯得很冷清了,到處都積了雪。

  “真像是一群小孩子。”萊涅回頭望望裡面,“你是怎麼想出這麼做的?”他悄悄地問亞瑟。

  “哦,其實不是我的發明。”亞瑟笑了笑,“是從維騰堡學會的。曾經也有一位像我們一樣仰望夜空的人,想與會友們分享這樣的美景,就把樹枝砍下來帶回去,在上面掛滿蠟燭。當時我也在場。”

  “真是一個可愛的人。”萊涅嘖嘖讚嘆道,“是你在維騰堡的朋友?”

  “朋友和導師。他叫做馬丁……”

  這時他們的談話,被傳來的悠悠揚揚的頌歌隱沒了——“因上帝憐憫的心腸,叫清晨的日光從天空臨到我們,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蔭里的人,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把我們的腳引到平安的路上。”

  世界上第一棵聖誕樹  完

  番外 欣嫩谷與卡理斯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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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欣嫩谷(欣嫩子谷):在聖經里,是以色列人信奉別神,用自己兒女的血肉來祭神的山谷,見《舊約?耶利米書》第七章。卡理斯瑪(插risma):語出古希臘,指那些被神賜予天賦,有深刻人格魅力和領導才能的人。卡理斯瑪與通靈者和神秘主義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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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將燔祭加在平安祭上,吃肉吧!

  (《耶利米書》 7:21)

  門徒進前來,問耶穌說:“對眾人講話,為什麼用比喻呢?”耶穌回答說:“因為天國的奧秘,只叫你們知道,不叫他們知道。”

  (《馬太福音》 13:11)

  〇

  他小心翼翼地牽著母親的手,跟著靜靜的人群往幽暗的門裡面走。光線突然就暗淡了,他稚嫩的眼睛一時間還不能適應。管風琴巨大的聲音,高高的屋頂,使他一下子顯得那麼渺小。當然他本來就是纖細、瘦小的。在長長走廊的盡頭他看見了一個非常大的雕像,一個懸吊在頭頂的人,頭向這裡垂下來。那一刻他駭得說不出話。儘管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可是他覺得伸手就能摸到他胸膛上的血。那伸展開的、巨大的黑影就好像整個世界一樣沉沉地向他壓下來。當大人們注意到時,他已經哭喊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為什麼死了?

  人們伸手抱著他,輕輕噓聲安慰他。“這真是個特別的孩子!”有人這樣說道。

  春天到了,蘋果樹開出了清香的、白色的小花,鸛鳥從遙遠的南方飛回來,經過他們的城市和鄉村,還要飛到更北的國度去。人們在忙來忙去,布置著五旬節慶典的集市,對小孩子來說那是有許多糖果吃的可愛季節。可是小男孩的父親母親卻在憂傷地流淚。他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淡色的睫毛很少會眨一眨;小小的鼻翼也不再翕動,聞不見薑餅和蘋果花的香氣。“他害了熱病。”醫生說,“身體又這麼孱弱,恐怕活不太久了。”

  “就沒有救他的辦法嗎?”心疼孩子的父母急切地問。

  醫生望了望他們四壁空空的大屋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母親哭了出來。為了生這個孩子,她是吃了許多苦頭的,以至於以後再也不能生孩子。不,即使她能,對於母親來說,每一個孩子也是無法替代的。父親也在嘆息。他們身上流著可以被稱為高貴的血液,但是為了生計他們變賣了許多東西,以至於沒有什麼可以給他們的兒子治病——就算有也未必能挽救他的生命——舒適安逸的生活離他們已經很遙遠了。

  “別忘了我們的上帝!能救我們的孩子的只有他!”母親說,“他看到他心愛的人們為死者而哭,於是他自己也哭了!”

  於是,這對處在巨大的憂傷和同樣巨大的希冀中的夫婦,手握著手,在他們孩子的床前跪下來,向十字架祈禱說:

  “主啊,這孩子是你賜給我們的,無論他是生是死,我們都信你;但如果你憐憫這孩子,就請讓他活下來吧。為此,我們願意把他獻給你,並且連同我們,用一生的生命,永遠事奉你。”

  孩子在靜靜的掙扎中度過了一星期,誰知道他緊閉著的眼皮下面,是什麼在和死神爭奪他的生命。

  但人們所看見的是,孩子活了下來,在父母喜極而泣的注視下睜開了眼睛。

  一

  “……這是一個很美的故事,很適合在睡前講給孩子,或者心地像孩子的人聽。對於他們而言,這故事也足夠了。”

  萊涅慢慢地說著,把一根木頭丟進壁爐,將殘的火焰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又燃燒起來。

  “但是故事並沒有完,這孩子還會長大。他知道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事。當然,他本人對此毫無記憶,是他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講給他聽的。他也信仰上帝。當他長到能去教堂里聽講道的年紀以後,他漸漸地明白了這一類的事被人們稱為什麼。”

  “神跡。”亞瑟說。

  萊涅望了他一眼,他打算若在後者眼中讀到一絲戲謔,就對此絕口不提。然而他沒有。亞瑟只是靠在床頭,沉靜地望著自己。

  “神跡。”他重複一遍這個詞,頓了頓,接著說下去,“如果按照人們最普遍的說法的話。上帝應允了父母的祈禱,他被一個神跡拯救了生命。”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以一個問題開口。

  “亞瑟。”

  “嗯?”

  “你覺得,神跡是有代價的嗎?”

  啊,代價。亞瑟枕起雙臂,仰面望著頭頂。

  “你要聽怎樣的回答?按路德的想法,這些都是沒有代價的。原話是什麼來著?——‘白白地’。恩典這個詞,就有平白無故的意思。……而我感覺到,”他停頓好久,在萊涅的注視下,才苦笑著繼續,“或早或晚,神會在一個人不知道的時候,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很久以後,當他回想起來時,才會明白,神來敲過他的門,並且索取過了。”

  “神平白無故地,把手放在人的身上。”萊涅咀嚼著這句話,低低地說,“神平白無故地,用手指把人趕到角落。這大概也是恩典的意思。”

  他們互相望了一眼。

  “講下去吧。那個小男孩長大了,然後怎麼樣呢?”亞瑟說。

  ……你還記得那個家庭的諾言嗎?請你一直記著它。因為這不僅是屬於那小男孩一個人的。我相信,很多時代,很多家庭,都作過或者將作這樣的諾言。因為,總會有面臨夭折的孩子,總會有不願孩子死亡的父母。

  可憐的路德。他拼命地要說服人們相信恩典是平白無故的(話說回來,他自己卻時常是最不安的,你知道吧?)。可為什麼,我們總會禁不住用諾言來和上帝約定事情呢?難道再多的經文和布道,也不及那冥冥中巨大的、毫無來由的焦慮,使我們感到不得不捨棄些什麼、祭獻些什麼,才能換得一點賞報嗎?

  那諾言是,如果你憐憫這孩子,就請讓他活下來吧。為此,我們願意把他獻給你,並且連同我們,用一生的生命,永遠事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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