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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瑟聽著,臉卻轉向了萊涅那裡。他也在看著他,那神情同樣愕然。

  他瞥了一眼木窗的洞眼,黎明的藍光隱隱地透進來。

  “剛剛天亮,應該不會有人注意我們……”蘭德克裹緊了披風走在前面,他推開大門,寒冷的風撲面而來,令人不由得打寒顫。莉狄亞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麼了……莉狄亞!”他猝不及防,吃了一驚。

  “你看……蘭德克。”她指著門外,駭然說。

  在黯淡的曙光中,周圍的景物還看得不那麼真切。而匆匆一瞥之間,蘭德克便不由自主地驚呼一聲,在胸口劃了個十字。

  血。

  一夜之間,整條街的牆壁、門框和把手上都布滿了污跡,有的已經乾涸發黑,有的似乎還是新鮮的,散發著一陣陣惡臭。血,血,還是血。就差挨家挨戶殺死長子的懲罰天使。

  拂曉的街上仍很寂靜,空無一人,但他們好像已經看到了那種景象,只能用瘋狂來形容。一雙雙裹得嚴嚴實實的手不知疲倦地往門上塗抹腥臭粘稠的液體,說不定還濺了在自己身上。他們是從剛死的屍體上得到這些血?或是在還活著的人脖頸上橫切一刀?或者他們自己就是瘟疫病人,要讓所有人分享他們的恐懼?他不敢再往下想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些人都無所畏懼。

  “他果然沒有放過我,維爾納。”

  萊涅聽見亞瑟異樣的聲音,他正定定地望著頭頂的某處。他順著亞瑟的視線看去。那一瞬間,他真切而駭然地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正把他們往某個角落裡推。

  在他們頭頂,石牆上的血污歪歪斜斜,匯成了一句不斷重複的咒語,如同巨大的手指蘸血寫下,在早晨灰色的霧氣中血淋淋地流淌著汁液。

  “法維拉”

  “你已來臨”

  “拯救我們”

  “這是……誰幹的?”莉狄亞驚恐地望了他一眼,“是因為亞瑟回來了,才會有人這麼幹的嗎?”

  “他們相信法維拉還活著。或者不如說,他們相信法維拉是不會死的。”萊涅低聲說。

  蘭德克猛地關上門,插進沉重的鐵閂。“總之,我們還是先回去躲起來。現在埃默巴赫大街小巷可能都是這種東西。我們最好是等到天黑再離開。”他小聲咕噥著,“如果那時還能離開的話。”

  白晝陰沉而漫長。好像上帝僅僅睜開了一隻朦朧的眼睛,漫不經心,卻不離不棄地凝視這個城市。運屍人戴著黑色面具,推著手推車,伴隨著一串木鈴聲經過街道,除此之外,再無聲響。屍體堆疊在上面,車輪碾過路面的石子就會猛地抽動一下,好像他們還活著。這個他們都熟悉和生活過的城市在發瘋,變得陌生和恐怖。

  而屋內很寂靜,四個人都仿佛等待拉幕的演員一樣,靜靜地待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屏息凝神,一言不發。牆角結著落滿灰的蜘蛛網。乾冷的空氣悄無聲息地爬上陳舊的木地板,迫使它發出開裂的劈啪聲。

  “好殘酷啊。”莉狄亞突然開口,她倚在窗欞上,一直在望著外面,“我們的村莊也有過瘟疫,昨天還圍坐在一起吃飯的一家人,轉天就全被掩埋在村外了。”

  萊涅沉默地望著她。她的視線飄忽不定地掠過他的,又停留在亞瑟身上。他望著她的神情有幾分苦澀。“那時我就想,假如對每件事都要問為什麼,毫無疑問是自我毀滅。”最後她說,又轉向窗外,不再看任何人。

  天邊終於出現了黃昏的跡象。雲漸漸地散開了,變得透明和澄澈,被莊嚴的灰藍色浸染,向層層疊疊的屋頂壓下來。在這種時刻,世界慨然出現的安詳,不由讓人感到心驚膽戰。

  入夜,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黑黢黢的巷子,順著泥濘中的車轍印走,因為它通向城外。鞋踏在碎石子上的喀喀聲在深夜裡傳得很遠,使這裡更顯得像一座空城。有的房子就大敞著門,露出幽深莫測的內部。藉助星光才使他們不致於陷入黑暗。因此,當一座每扇窗戶都透出通明火光的大房子擋住去路時,他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後來亞瑟才認出這是拿顯貴宅邸改作的救濟院。

  與此同時,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蹣跚著從台階上走下來,身體挺直,但步伐僵硬疲憊。牆上的火柱照亮了他憔悴的臉。

  “阿爾伯特·漢萊因……”

  阿爾伯特抬起頭,眨了眨眼,花了很久才認出這個站在不遠處、裹在披風裡的身影是誰。也許是勞累和困頓,他沒有表現出太驚訝的模樣。

  “你居然還留在這兒。”他嘶啞地笑了笑,“不錯的地方,是吧?不過,看來不討你的喜歡。”

  “那些血跟你有關係嗎?”莉狄亞上前一步,尖銳地問道。

  “什麼血?……啊,那些瘋子幹的好事。”他瞥了她一眼,聳聳肩,“似乎現在這兒的一切壞事都要歸罪於我。不過,好像人們怎麼都忘不了你。”

  他挑釁地望了亞瑟一眼,對後者的無動於衷感到有些失望。“看來你不再依賴這個了?真可惜,” 他的手在空中劃了個圈,“多奇妙啊,這個時候,這個城市。像你這樣強大的人,只要你想,就會成為救世主。這種時候遍地都能冒出大大小小的國王。只要你站到街上,疾聲一呼,就會有人聚攏到你腳下,請你帶領他們!也許你有更聰明的主意,嗯?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因為害怕?”

  莉狄亞咬著牙,怒氣沖沖,萊涅沉默著,輕輕抬手制止了她。“哦,你也一樣,萊涅主教。”阿爾伯特指了指門裡,“你們應該進去,握住他們的手,說出你的名字,讓他們相信自己會幸福和光榮地走,說不定會有一兩件神跡呢。”

  “我製造不了神跡。你也製造不了,阿爾伯特。”亞瑟平靜地說,“因為你害怕它。”

  阿爾伯特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然後他伸出手,摸了摸蒼白的前額。“當第一個人死在我面前,我很害怕,這是真的。這畢竟是瘟疫啊。誰都不免擔心它是不是神意,不是嗎?”他盯著亞瑟的眼睛,艱難地笑了笑,“可是後來,我再也不怕了。它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至少,我將可以說我是死在上帝的手裡,而不是人的手裡。”

  他已經預料到自己會輸掉戰爭了。蘭德克暗暗地想。

  落在永生神的手裡,是可怕的——亞瑟喃喃著說——你瘋了,阿爾伯特。

  “我很清醒。”他緩慢地搖搖頭,“我已經決定了……”

  他說著,突然瞪起眼睛,自己中斷了。他們狐疑地回頭一望,五六個裹著黑衣的身影,正在陰影里打量著他們,像在死屍上空集結盤旋的禿鷲。“這是那個騙子阿爾伯特。”有一個人嘶嘶地說。他們並沒認出其他人。當他們靠近時,從身上飄來陣陣膿血的惡臭。“就是你們……”阿爾伯特脫口而出。

  “別碰他們!!”莉狄亞大叫一聲,“蘭德克!”

  阿爾伯特感到眼前一陣繚亂,眨眼之間,幾乎就要碰到他的黑衣人便躺在地上發出死前的呻吟。莉狄亞和蘭德克握著劍,對著剩下的兩個人。他們靠近了,露出的是粗野而平凡的臉,是每天都會在埃默巴赫擦肩而過的臉,熟悉得仿佛立刻叫得出名字,也似乎從未謀面;這樣的人本會在烈日下默默地趕著馬車,會在酒館大笑著抹去臉上的啤酒沫,會在瞻禮遊行時摸聖母像的金帶子。而現在,他們將自己裹在腐臭的外袍里,手上沾著凝固的血。

  “干出這種事,你們就不怕自己死掉麼?”蘭德克喘著粗氣喊道。

  “你們懂什麼?”那兩個人泰然自若地回答,甚至面帶微笑,“我們只是代為執行天意罷了。是這個人在撒謊,連帶著城市也受詛咒。法維拉這個名字豈是他能玷污的?”他們指了指阿爾伯特。但令他們吃驚的是,另一個人影擋在了他前面。他揭開披風的兜帽,火光清楚地勾勒出他的側臉。

  “回家去吧。”亞瑟淡淡地說,“你們等的人不會來了。他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很不體面。”

  他們後退了一步,面面相覷。這個人的面孔似曾相識,但顯然在他們的預期之外。

  他冷漠地、一字一頓地說著:“他什麼也不是,他沒有信仰,沒有責任感,沒有勇氣。論起撒謊,他比誰都熟練。阿爾伯特沒說錯,法維拉已經死了。是我殺死的。我能給你們的,只有我的罪。只有犯了罪的我自己。這樣你們還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嗎?”

  “夠了,亞瑟。”萊涅低聲說,“他們不會聽的。”

  那兩個人搖著頭,魂不守舍地喃喃著。過了好久,亞瑟才聽清楚他們在說:“不對,不對,你也在撒謊……”

  一時間,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

  “別輕蔑他們,亞瑟。”萊涅湊近他的耳邊,慢慢地說,“要知道,不久之前,你的臉上也是同樣的神情——信仰破碎的恐慌。”

  亞瑟沒有轉頭看他,僅僅是長久地望著遠處。“這個念頭再也嚇不著我了。”他說,聲音裡帶著一種令人害怕的平靜。

  某種拖長的尖嘯聲倏地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在上空轟鳴不止。他們抬起頭往上看,眼前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們走來,每個窗戶的火光越來越亮,幾乎連成了一片,仿佛要觸到地面,把他們裹進去。直到焦黑的煙霧覆蓋了火光,炙熱的空氣翻滾著包圍了他們,每個人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頃刻間,整條街道便濃煙瀰漫,淹沒在火海中。

  “亞瑟!”莉狄亞揮舞著劍大叫,濃煙燻嗆著她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四周是群鴉般的黑影,她的聲音淹沒在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呼喊中:

  “都是因為他!找到他!絞死他!……”

  最終,傾頹崩塌的巨響蓋住了一切。

  繚繞著城市的霧氣被熹微的晨光浸染,微微泛著粉紅。很快就會天亮,一定會有一些人睜開眼睛,慶幸自己多苟延殘喘了一天;也有一些人不那麼幸運,再也沒能睜開眼睛,就在床上變冷、被扔進運屍車、被拋進深坑,再撒上一層石灰。不同的是某些角落還冒著黑煙,順著晨風盤旋而上。

  阿爾伯特蹣跚著,坐到窗台上望著腳下。他不敢肯定那個夜晚是否真的存在過。那些不厭其煩的血污終於使人忍無可忍,巨大的憤怒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一切都源於從雪中走來的那個倨傲的年輕人。他的臉和血污的名字重合了,這景象太過鮮明,太過強烈,使人們脆弱的被折磨許久的精神忽略了其他。人們拿著火把來到大街小巷,發誓要找出災厄之源。無論他是不是法維拉,他都是祭品,能讓城市復原,死神平息憤怒的祭品。後來,究竟是誰的火把引燃了房屋,處於有意還是無意,都不得而知。小火苗變成了大火,人們哀號起來,扔下火把、犁頭和糙叉,開始搶救自己的家。火燒了三天才差不多撲滅。這之後,沒有人再提這件事。焦黑的牆壁上再也找不出什麼血痕,它也不復出現,就好像一隻右手完全抹去了左手留下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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