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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推開墓地鏽跡斑斑的鐵門,靠在石牆上笑了起來。需要上帝憐憫的地方——生死交界的地方——難道他不曾在那裡徘徊過嗎?當萊涅把他關到海德堡的監獄,鎖到高聳的塔樓上時,沒有一個人跟他交談,他聽不到任何生命的氣息,只有食物和水不知何時由什麼人送來。從高高的小窗口,他能看到日月更迭,星空移行,但是看不到城市和人群,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那是一個孤島,能使人發瘋的煉獄。他一度失控得大聲嘶喊,額頭碰向粗糙的牆壁,磕出血來。直到他端詳著自己的血蹭在石頭上的痕跡,突兀而詭異,就像神秘的手寫下的諭示。許久之後他笑了,跪下來在厚厚的塵土上捶打自己的胸口,頭一次說出了清晰完整的一句話:“是的!是的!你不會拋棄我!”他把盛麵包的金屬盤子敲扁、磨尖,在一塊塊石頭上刻下記號,靠晝夜更替跟食物出現的次數數著日期。他在狹小的室內跑動跳躍,期望不要使肢體遲鈍;他每天都在牆上不停地刻著記憶中的所有句子,並且大聲朗誦著,期望不要使頭腦和舌頭遲鈍——這個人遍體帶著死亡,遍體帶著罪惡的證據,我已哀哭疲憊,每夜流淚,常以泣淚浸濕床鋪,你比我最深之處更深,比我最高之處更高……

  後來,當沃芬貝格打開鐵門時,他在那一剎那就明白了,命運果然沒有拋棄他。他甚至不清楚沃芬貝格是怎麼製造了這個偷偷放走自己的機會的。他老了,他看得出來他更衰老了,頭髮已經雪白,脊背彎曲著,因為常替教子的命運徒勞地殫精竭慮。從心底里,他是多麼想衝上去抱一抱他的教父啊!可是他不能這麼做。他的教父畢竟是神學院執事長,屬於那個世界的人,總有一天得再次面對他帶來的終結,不是嗎?

  那些從埋葬死者的土地上長出來的白花更加濃密了,襯著矮牆上纏滿闊綠葉子的藤蔓,如此繁茂,如此熱烈,幾乎要使人忽略它們是為了裝點死亡的。這些沉默的生命,時刻都在和同樣沉默的死亡爭鬥,彼此吞噬。他嘆了口氣,望著腳下,用極其輕微的聲音喃喃自語:“你們果真恨我嗎?”精梗在風裡搖曳著,即使有任何回應,他也無法聽懂。“假如能再次選擇,你們還願意站在我這邊嗎?還是……會覺得他才是對的?”他攤開雙手,好像確實有誰在聆聽似的。

  只有寂靜和花香包裹住他。這股淡淡的清香,和那天從萊涅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一模一樣,他還把這些花梗擲到他身上。只是當時的他沒有平和,只有對他持續的憤怒。那個人不也是剛剛從生死交界的地方返回來嗎?他的生命力其實是那麼柔韌和頑強。從這方面來說,他們兩人還真是相似。他不能到他身邊去,但是就像詛咒一樣,他能看見萊涅每一刻掙扎的樣子。他看見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汗水使他的頭髮一縷一縷地緊貼著蒼白的額頭,四周的白色就像死神披的屍衣。但籠罩在他身上的,是介於睡眠和死亡之間的東西,然而卻近乎安詳。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能停歇片刻嗎?他默默地在心裡問。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能讓我們兩個都停歇片刻嗎?

  這時他聽見了身後沙沙的響聲。他回頭看了一眼,靜靜地等著那個姑娘穿過雜糙叢生的小路,來到他跟前。她低頭瞧著那些搖曳的白花,執拗地不跟他對視,幾縷頭髮從綁著的辮子裡垂下來,遮住了泛紅的眼角。

  “我一點也不後悔。”莉狄亞不等他開口,便硬梆梆地說道。

  “莉狄亞……”

  “我不後悔。”她又重複一遍,“我早就說過,你不能阻止我。他已經承認了他幹過的事。沒死算他走運。總有一天,我還要……”

  亞瑟扳過她的肩膀,讓她看著自己:“莉狄亞!看在我的份上,別再幹了!有人想利用你,我不希望因此看到你的手上沾血!你殺了他,約翰、瑪格和卡塔琳娜也不會再活過來了。”

  “別再跟我提他們!”她尖叫一聲,甩開他的手,“你還以為我是那個小女孩嗎?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別再幹了——你怎麼能說得這麼輕鬆!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我自己,他殺了我的家人,也差點殺了你啊!”

  她看見亞瑟的神情變得沉重起來。“殺死他們的並不只有他一個人,莉狄亞。”他拿起她冰涼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要想復仇到底的話,那麼兇手還有我。”

  她驚愕地搖著頭,把手抽出來:“不,我不相信——你們全都這麼說!他和你……你們究竟發生過什麼?他那樣陷害過你,你還要想著他?!”

  亞瑟怔住了,他凝神看著她眼珠里自己的影子:“莉狄亞……你為什麼這樣說?”

  “哦!當然!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什麼你們已經沒有關係了?!你不是一直在想著他嗎?你恨不得跑到他面前去救他,你想跟他呆在一起,無時無刻,勝過跟我們在一起!”她痛苦地嗚咽著,捂住了眼睛,沒有注意到亞瑟變得蒼白的臉色,“就因為這樣……那時候,就因為想起了你,我才沒能把他殺死……”

  亞瑟伸出手,把她摟在懷裡。他長長地嘆息著,仰頭望向黃昏的天空。在他們頭頂,已經出現了幾顆黯淡的星星。

  第二章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萊涅斜靠在柔軟的羽毛墊子上,一言不發地看著一個修士替他點上所有的蠟燭。那些火光刺得他眼睛發痛,他緩緩地舉起手,擋在額前,並且竭力適應著肌肉拉扯帶來的疼痛。他不禁覺得自己很好笑。

  “你們擔心我會死嗎?”他突然問道。

  那年輕人停下來,惶恐地鞠了一躬:“請您別這麼說。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為您祈禱,就是請求上主不要現在讓您離開。我們需要您。埃默巴赫需要您。”

  “需要我?”他無力地笑笑,“到現在,我也不敢肯定,究竟是醒來更好,還是就此死去更好。我相信有人是希望我死的。”

  年輕人睜大了眼,猶豫著還想說些什麼。這時外面有人在輕輕地對話,接著響起了敲門聲。“大人,有人請求見您。他帶著美因茨大主教的文件。”

  美因茨大主教。萊涅怔了怔。他不明白在這種時刻,這個名號意味著什麼。“請他進來吧。”他克制著自己的嗓音。但是當那個使者踏進屋子,畢恭畢敬地向他行禮時,他愣住了。“怎麼——”他難以置信地說,“是你?”

  “承蒙您還記得我,主教閣下。”那個金髮年輕人抬起頭來,微笑著回答,火光映在他身穿的鎧甲上,“我是約翰尼斯·馮·蘭德克。”

  蘭德克推開門時,和點燈的年輕修士擦身而過,後者淡淡地,然而可以說是嚴厲地盯了他一眼。他明白這一瞥的含意,看來埃默巴赫主教果真如傳言那樣傷勢嚴重,連見他這麼一個訪客都是對身體的折磨。但當他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他知道這個人剛剛經歷過一番可怕的掙扎,也許現在還有危險,因此心裡不免懷著一絲忐忑。萊涅半躺在床上,上半身靠堆疊的墊子勉強支撐著,臉色帶著失血過多的那種半透明的蒼白,但絕非像一個嬰兒那樣柔弱無力。他微揚著下巴,雙手交握,神志非常清醒地注視這邊,那眼神是他所熟悉的,透著很難摧毀的權威和尊嚴;不過如今似乎多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使他不由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膽怯。

  他輕輕動了動手指,作了個“靠近”的手勢:“請坐吧。他們叫我不能大聲說話,也不能說太多話。所以您要湊近些。”他笑了笑,似乎已經把對方當成了老朋友,“好久不見了,蘭德克隊長。”

  “已經不是隊長了,閣下。” 蘭德克在緊挨著床的椅子上坐下,“我在特里爾的任期結束了。我的任免權是屬於美因茨大主教的。”

  一道陰影在萊涅的眉間掠過。“哦,你到特里爾赴任也是他的調令。是的,我早應該記得。”他輕微地點了點頭,“那麼請說說你被調來的理由吧。”

  “我的使命是來保護您的安全。”蘭德克直截了當地回答說。

  “保護?”他重複一遍,這個答案似乎令他有些意外,“因為從施瓦本開始的暴動?”

  “是的。情況很糟,我來的一路上都不太平,很多城堡和修道院都遭到了洗劫和縱火。從暴動蔓延的趨勢來看,埃默巴赫不久就是下一個目標,而且不久之前您才……”他謹慎而有分寸地自己中斷了。

  “他們肯定吸引了不少人吧。”

  “是的……不僅農民和市民,連弗洛里安·蓋爾和葛茲·馮·伯利欣根這樣的貴族和騎士也成為領袖了。”

  萊涅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什麼變化。他似乎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盯著他,突兀地問:

  “你還在相信我嗎?”

  “嗯?”蘭德克困惑地蹙起眉頭。

  “你不想趁這個機會,像很多貴族騎士那樣加入農軍和改革派嗎?”他繼續道,頭更加地陷入羽毛枕的深處而難以窺探出表情,“這座主教府看上去挺壯觀的吧?告訴你,其實裡面根本沒有多少衛兵和武器。在空蕩蕩的石廊里走來走去的,都是一些腿腳不利索的修士和僕人。”他惡作劇般慢條斯理地說著,仿佛在轉述一個不痛不癢的笑話,“我把他們遣得很遠,他們聽不到的……現在你完全可以用你的手,使埃默巴赫再也沒有主教……你會憑這個功績在他們中間獲得很大的榮譽……”

  蘭德克漲紅了臉。“您在說些什麼……”他握緊拳頭,好像在承受很大的羞辱,“您這是在試探我,還是您只是太累了?我不應該在您尚未痊癒時就貿然打攪您嗎?”

  病人只有嘴唇在動,微微地,有幾個字輕得只剩下一些摩擦音。“太累了?謝謝您婉轉的措辭。讓我來猜猜你現在在想什麼——維爾納·馮·萊涅不僅傷勢嚴重,腦子也出了毛病。”他看著蘭德克那不可思議的眼神,努力將身體湊近些,“不過暫時還沒有。我這麼猜測毫無道理嗎?——那時在蘭德施圖爾城堡,把法維拉放走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您知道——”他失聲叫了出來,“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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