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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晉東這才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
他有些好笑。
“你怎麼知道他們兩個要起衝突的?我看那個聶時俊很冷靜的樣子。”
小胖子不好意思地抿嘴唇:“聶大哥……聶大哥以前很寵我。”他抬手摸摸自己額頭上還沒有褪去的紗布:“剛剛他就在問我這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自己摔的。他應該是沒信。萬一齊悅不小心一說說漏了嘴……”
李晉東無奈一笑。
他看著齊悅遠遠的在停車場上站立的筆直背影。年紀小小,脾氣卻古怪得大。也只有羅一輝這種老好人還能和他友善相處。
“其實……”他說:“就算齊悅是你爸爸領導的小孩,你也沒必要這樣慣著他……”
羅一輝卻搖搖頭。
“李老師,”他臉上的紅暈,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顯得愈發的深。好像有人往他臉頰上畫下濃墨重彩的幾筆鮮紅,是時間褪不去的。“李老師,你也喜歡過人……你知道喜歡人的時候自己會是什麼樣子的。”
他看向李晉東,微微仰著頭,臉上的表情,像是終於鼓起了勇氣,要說出心裡掩藏最深的秘密。
這樣的表情,李晉東清楚得很。
他因此就嚇到了。
而聶時俊的車子也輕巧的滑行過來。
說不上輕巧。因為他開的居然是一輛悍馬。異常高大寬闊的車身,還有黑沉沉的塗漆,給人一種撲面而來的巨大壓力。真不知道聶時俊是怎麼找到停車位的。
聶時俊搖下車窗,向兩人笑道:“上車。”
羅一輝興高采烈地爬上副駕駛座。李晉東上了后座,就看到黑暗裡齊悅依舊是一臉很不高興的神色,抱著手臂靠著窗。
他想到羅一輝說的話。心裡緩緩地攀過一陣悲哀。
聶時俊下榻的酒店果然豪華得很。也確實頗有風情。幾人一下車,迎面就是極高的城牆,像是那種古行宮似的,一種蒼涼枯老的氣息在偌大的廣場上蔓延,仿佛一瞬間回到古代。
李晉東嘖嘖讚嘆有聲。他在蘇州住了幾十年,還真沒有來過這種地方。
聶時俊領著幾個人進去。酒店裡面也布置成江南人特有的建築式樣,曲折迴廊,檐牙高啄的,來來回回折了好幾個彎,又穿過一扇精緻的月洞門,才到了聶時俊住的房間。
房間裡倒沒有外邊那種氣勢了。大約要真正住得舒適,還得按照現代人的樣式來。陽台卻很開闊,上面很擺了幾從綠竹,反著季節挺拔的植物有一種很微妙的傲氣。
陽台外面正對了園林。正好又是一處曲徑通幽,一彎木橋架在波光粼粼的溪水上面,被旁邊高挑的燈籠照得通透。
齊悅抱著手臂看陽台外的景色。
羅一輝則很高興地看到房間正中央的軟綿綿的大床。他不會和聶時俊客氣,歡呼一聲,就撲縱上去。
聶時俊泡了一壺茶過來,笑呵呵地看著羅一輝。
李晉東就過來幫聶時俊倒茶。
“李老師……小輝在學校里過得怎麼樣?”
他剛倒了兩杯,就覺得耳邊有熱氣。一轉頭,就看到聶時俊正看著他,兩個人距離很近。
李晉東有點尷尬地後退一步。他最近越來越不習慣和人靠得近了。大概是孔揚把他弄得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聶時俊卻好像沒有看出來李晉東的不自然,反而笑著接過李晉東手裡的茶杯,沖他微微舉杯示意。
“因為我以前還在這兒時候,小輝就總是被人欺負。他性子太內向了,不容易合群。高中又是學生時代最暴力的時候,我就想問問看。”
聶時俊語氣很誠懇。
李晉東舔舔嘴唇,下意識看了一眼正倚在陽台門框上的齊悅。齊悅的眼睛已經從外邊的燈籠上挪回來,正用一種說不清什麼意味的眼神看著在床上翻滾的小胖子。
聶時俊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齊悅……怎麼了嗎?”
李晉東幾乎就要把齊悅的所作所為說出來了。聶時俊是個很容易讓人感到放心和安全的人,輕易就能讓人覺得可以交心。
但他又想到在酒店門口,羅一輝那種憧憬又黯淡的眼神。
他心底嘆了口氣。
“沒什麼……齊悅性格有些不怎麼好相處,但人是好的。”
聶時俊點點頭。
“齊悅我是在京城時候認識的。他那時候年紀也小,卻已經飛揚跋扈的,在學校里橫行霸道,他爸爸才一狠心把他送到外地來一個人上學。說是給他磨練。”
聶時俊笑道:“其實小輝也正是齊悅這種人最喜歡欺負的對象。”
李晉東咳嗽了一聲。
“對了,”聶時俊又道:“小輝額頭上那個傷,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是自己摔的。這個我怎麼也不信的。我看小輝很信任李老師,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是尊敬老師勝過父母的。他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李晉東看了聶時俊一眼。
“你倒是真的很關心羅一輝。”
聶時俊嘴角又泛起了酒窩。“我很喜歡他。他是我的弟弟。”
李晉東捏了捏手掌。
“他運氣好,能有你這樣的哥哥。”李晉東垂下頭,喝了口茶:“不過頭上的傷,他也和我說是摔倒弄出來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他記得羅一輝以前對他說,愛上一個人,是很個人的事請。他那時以為羅一輝只是純粹給他安慰,還覺得這個小孩子心底真的是善良天真到了一個境界。
但原來並不只是給他一個人的安慰。
李晉東想,他也是很喜歡羅一輝這個小胖子的。那麼最起碼,現在這會兒,他還能稍微幫著遮掩片刻。
第30章
幾個人又待了一會,時間就晚了,聶時俊就要送羅一輝回去。齊悅自然是當仁不讓地也要把自己塞進那輛車,夜風習習中像一隻終於能敞開肚皮的豹子兇猛地撲向高大黑沉的獵物,聶時俊也只能或真或假很大度得體地一笑。
“李老師呢?”他開著車門,倚在邊上雙手環胸問李晉東:“一起走?”
李晉東並不想淌這趟渾水。而且他總覺得齊悅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熱帶雨林里沉悶很久的食人花。
“不了。”李晉東就搖搖頭:“我自己……我自己回去就好。”
何況聶時俊確實比他小挺多。羅忠強還說他是大人,要看顧好幾個小孩。現在自然沒道理讓一個小孩來照顧他。
聶時俊也不多問,大約看出了一點李晉東微妙的自尊心,就聳聳肩,笑道:“那我走了。”
李晉東無言抬手揮舞。又看著聶時俊攀進駕駛座,沉重的黑色悍馬片刻就低低轟鳴一聲,沿著筆直的車道往外邊疾馳而去。燈火通明的廣場,映著那線條分明的車屁股,還有地下一路飄飛的灰黑煙塵,很有一種大漠獨行的錯覺。
李晉東呆了半晌,整整圍巾,踏步朝馬路上走過去。
結果居然招不到計程車。
李晉東覺得很沒有道理。現在不過是十一點鐘。以前他也有和朋友出去喝酒,玩到凌晨,走到馬路邊上,隨便一揮手計程車就能像聞到鮮血的鯊魚一樣瘋狂往他這裡擁擠,司機還要搖下車窗大吼:半價半價,趕著回家睡覺。
他回頭看看被燈光照耀得異常輝煌的酒店。又看看跟前烏漆抹黑的馬路。只有幾根呈等差數列分布的路燈在街邊發出搖搖欲墜的黃光,在冷風裡就像是快要被扒光衣服的流鶯很嬌俏地顫抖,還要在地上拖很長的影子。
陡然就覺得蠻淒涼的。
李晉東又站了一會兒,眼看著真是沒有計程車要往他這個方向過來,只好一咬牙,掏出了手機。
他按了個快捷鍵。
耳朵里響起陳奕迅的Lonely Christmas。很低沉的男中音,在寂靜得奇異的深夜裡卻有些黯然。
李晉東咳嗽一聲,對方就接通了電話。
“餵。”
軟綿綿的、帶著一點像是睡著了又被驚醒的慵懶。李晉東心裡一個咯噔,但既然電話也打了,他也沒理由什麼都不說又把手機掛掉。
“孔揚?”
電磁破那頭的孔揚恩了一聲。還是半句話沒有多說。
李晉東只好還是自己先開口:“那個,你睡了嗎?”
孔揚淡淡又恩了一下。
李晉東就苦逼了。他也沒有把孔揚從床上逼起來的想法。這種事兒太不人道了,兼且是在大冷天,換成他自己絕對會想把那個求助的人捆一捆綁在公交站台上不讓下來繼續為禍人間。
李晉東就道:“那行,沒事了,你繼續睡吧。”
孔揚說了聲好,啪嗒一聲就掛了電話。
留下李晉東很怔愣地盯了手機一會兒。火氣有必要這麼大麼。雖然他也明知道孔揚一旦被吵醒,那個脾氣簡直可以止小孩夜啼。
他搖搖頭,往前邊又走了兩百米,到了一處公交站台。看了眼牌子。
上面有的幾班車,倒有兩班是通到家裡附近的,就是不知道這個時間點還開不開。李晉東一屁股往長椅上坐下,想也是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定再過一會兒可以攔到計程車。
可是他想得雖美,等了好半天,就是沒有公交。而原本春天蜜蜂一樣繁忙的出租今天也像是一起啞了火,或者指不定回爐重造去了,就是沒有在這條寬闊的大街上現身的意思。只有偶爾有幾輛私家車呼嘯而過,車燈明亮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李晉東往後靠著椅背,感覺著比冰激凌要刺激百倍的風在他臉上連摔帶砸,已經很沒有骨氣地開始想剛才為什麼就不坐聶時俊的車回去。
再等下去,他整個人也可以凍成冰棍了。或者運氣好的話,還能碰到聶時俊送完人回來。
他自嘲地一笑。
前邊忽然一輛車剎地停住了。
李晉東搓搓凍僵的手,下意識把眼睛往那輛車上去看。越看就越覺得眼熟。無論是那漂亮的流線型車身,上面騷包的寶藍色塗漆,還是門把手下面一道很明顯的劃痕。他記得自己之前有不小心劃上去一道,問孔揚要不要緊,孔揚還說沒事。
然後李晉東呆了。
就好像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嚨,臉孔漲的有點紅,嘴裡也發不出聲。
其實也沒什麼。他只是有點不敢相信。
但很快他沒必要不相信了。因為孔揚已經要下了車窗,探出他有些毛茸茸的腦袋,臉上是路燈照耀下很明顯的不大耐煩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