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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立右手的拇指神經質般不斷摳食指關節。他緊緊抿唇,逐漸露出掙扎面色。

  迷茫、無措、痛苦。

  “我接受過催吐,電療,還有性別認知刺激。”程立重複了他第一次來診所說的那句話。

  他說:“醫生告訴我,我已經痊癒了。”

  “我把那份診斷報告,寄給了他。”

  在這間診所里,趙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撬開程立的心門。

  上大學後他跟阮昊南北相隔。

  阮昊卻是每個月都來來上海一次,有時候是星期五下午不打招呼就過來,坐在他旁邊跟他一起上課。程立專心地聽課記筆記,阮昊就看著他。

  他還很喜歡搗亂,在程立正襟危坐時湊過來找他小聲的說話,或者腿在下面有意無意地碰蹭他。

  偶爾他的小動作被嚴厲的英文教授發現,會被當堂喊起來回答問題。阮昊眼裡無絲毫慌亂緊張,坦然地接過程立從桌面移過來的答案,用不太標準的發音讀原句,再跟著上面譯出來。

  老教授即使知道他旁邊坐著小軍師,為那份優美嚴謹的譯句也會緩下情緒,不再追究。

  阮昊太張揚了。他即使是每月僅有一次到程立的學校,也結識了T大英語系不少的學生,有時會在校內跟他們打球,甚至會約好一起去玩。他跟程立的外形本就各自矚目,總是出現在一起,更易吸人目光。難免會有人打趣開玩笑說黏糊得跟小情侶一樣。

  程立不喜歡跟陌生人接觸。

  他曾經嘗試跟阮昊溝通,他不想在周末的時候跟一群人出玩,他只想一個人,或者他們倆在一起。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把他說的話聽進去。

  有次周末的登山活動里,在半山腰時集體休息,阮昊去附近找小攤販給程立買水。

  有同系的男生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問程立:“你和他是那種關係吧?”

  程立警覺地看他。

  同學拍了拍程立的肩膀:“別擔心,我不會亂說出去的,我們是同類人。話說回來,他真帥啊。”

  他擠眉弄眼地指朝程立走來的阮昊。

  那天晚上他做了徹夜的噩夢。他跪在家裡的木質地板上,被左蓮蓉逼著穿上了女生的衣服,給他化妝擦口紅,在他面前神經質般低聲咒罵哭泣。

  他總覺得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他和阮昊的關係,背著他用異樣的眼光和臉色討論他。

  他總是失眠,很害怕睡覺。

  他既期待阮昊在他身邊,又畏懼他在身邊。

  他跟阮昊的聯繫漸漸變少。不回他的信息,不接他的電話。

  阮昊對待他的態度也越來越暴躁。

  他甚至會做夢夢到初中時,阮昊跟班上的男生一起捉弄他嘲笑他,說他像女生,是個小娘炮。

  他總是夜半一身冷汗驚懼地坐起來,為腿間聳立的欲望感到噁心。

  大一期末時,他去看了自己卡里的餘額,裡面是獎學金和他翻譯拿到的稿費,一筆不小的數目。他要求程清硯陪他一起去預約了心理醫生。

  “你會被改造得精神健全,心理及身體都十分健康。”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藹地對他說。

  他將那份被判決痊癒的診斷書,在大二開學後,寄給了阮昊。

  僅在第四天後,阮昊在上課期間把他從選修的二外法語課上當著老師同學面拖了出去。

  在宿舍里,他雙眼通紅,裡面布滿血絲,用憤怒又可憐的表情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程立,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你說出來我改好不好?”

  “你總是不回我信息,不理我,我對你發火是我不對你別生氣好不好?”

  “是不是你父母逼你的,對不對?”

  程立低垂眼瞼不看他,一字一字低聲又清晰地給他下判決書:“是我自己去的。”

  “我跟你的關係是變態不正常的是不是?”

  “看著我,回答我,是不是?”

  “程立,你說話啊。”

  他用近乎卑微的語氣問:“你不要我了嗎?”

  他一句答案都沒有得到,卻已知曉所有回答。

  阮昊走了。

  程立的室友回來,發現他嘴角淤青一片,還帶著乾涸的血跡,都嚇了一跳,趕緊把程立從地上扶起來,帶他去了醫務室。

  誰也沒有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程立太孤僻了,他們都知道,即使問了也是自討沒趣。

  阮昊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

  那個人再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沒有給他發過信息。

  他們就像從未有過交集的陌生人一樣。

  在十一月中旬時,有個陌生號碼發了條信息給他:“昊子要去服役,你要是還念一點情分,就勸勸他吧。”

  程立看到這條信息已經是一個星期後。

  他回撥電話過去,被人拒接。再打就打不通了。

  他從手機里翻出阮昊的號碼,用很大的勇氣撥過去,卻已是空號。

  他落下要上的課程,買了去北京的飛機票。

  飛機落地再到B大,已是傍晚五點多。

  他從未來過阮昊的學校,這是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

  程立急躁又茫然地在校園裡走。他侷促的攔了一個男生問:“請問你認識阮昊嗎?”

  同學莫名其妙地看他:“你說誰?”

  “數學系二年級一班的阮昊。”

  “不認識。”

  他慌亂地連基本的問路常識都不懂,這麼大一個校區,盲目地問、盲目的問。

  一個多小時,他終於問到了。

  “哦阮昊啊,當然認識了,他在我們系可有名了。他去當兵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不過就這幾天吧。”

  他們這樣跟他說。

  程立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B大的。他上了計程車,司機跟他說因為霧霾很多飛機都停飛了,要不送你去南站坐動車吧。

  程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他被司機送到了南站。

  大廳里來來往往很多人,喧鬧而熙攘。

  有乞討的小女孩拉他衣角,可憐地喊哥哥、哥哥。

  他坐在大廳里目無焦距地看往來匆忙的過客。

  心裡空落落一片。

  他想起去年阮昊生日時,撒嬌一樣地親他說:“你什麼時候才會想我想得受不了,到北京來找我?”

  他想起來他每天早上的電話,問他有沒有好好吃早飯。要是知道他失眠,又霸道又溫柔地不准他掛電話,要唱催眠曲給他聽。

  他想起來生病發燒時他抱著他睡覺,有時候也會拿一本數學方面的書認真看,看到他醒了就親親他。

  他也逼著他念英文的情詩給他聽,卻聽著睡著了。

  他輕輕喘一口氣,念那個名字。

  “同學?同學?”車站的值班人員在叫他。

  程立抬起頭看他。

  “已經十一點半了,這裡面馬上要關門了,你還在這裡等人啊?”

  程立搖頭,站了起來。

  他慢慢走出車站。

  天上有一輪彎月,也能見幾顆星星。明天說不定是個好晴天。

  夜風很大,帶著北方特有的哨音呼呼作響,刮在臉上像被冰冷的刀片蹭過。

  程立站在車站外面,不知該何去何從。

  註:文里趙衍關於同性戀相關論述的句子,引用了王小波先生和張北川先生的一些見解。

  第19章

  “幹這一行來,我窺視過許多人內心,引導他們走出已陷的障礙里。可能我的職業生涯還算年輕,所遇形形色色的患者里,只有兩個人讓我印象如此深刻。”

  “程立是其中之一。我上次跟你說過吧,他對自己太克制了,近乎病態的克制。他既缺愛又缺乏安全感。他封閉自己的童年,卻仍舊在夢裡一次次夢到,他很渴望自己母親能夠關注他,愛他。他很敬仰自己的父親,但又覺得父親同性戀的身份是恥辱。他當初強迫自己跟那個人分手,這些年又強迫自己只守著那個人。就像斯賓諾莎所述那樣:人的某一個情慾或情感的力量可以那樣地超過他的一切別的行為或力量,致使他牢固地為這個情感所束縛住。”

  電話那頭的周立俞問:“解鈴人被你找出來了?”

  趙衍說:“當年的B大數學系二年級,叫阮昊。在程立的描述里,這個影像十分具有魅力。能讓程教授這種性格動凡心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值得品味一下。”

  “你有摸摸自己下面那根棍兒還直嗎?”

  趙衍說:“這根棒兒現在軟的,還能任意凹造型,要觀賞嗎?”

  “滾!”周立俞果斷掛了電話。

  趙衍舉著手機聽了好一會兒嘟嘟聲,自個兒笑了笑又嚴肅了表情。

  他剛剛居然跟一個彎到太平洋對岸的gay開帶有如此性暗示色彩的玩笑?趙衍感覺自己要完蛋,他發了一條微信給周立俞:“哥們,你手機沒被你家瘋子監聽吧?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周立俞把他拉黑了。

  又是及其普通的一天。各人在各自的軌道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但他們終究都只是凡人。

  不知不覺,已經三月天。

  今兒上午程立上完課從教學樓出來往系辦走,一路有學生跟他禮貌問好。

  程立夾著筆記本和教案微微點頭示意,剛到系辦樓下,聽到一個聲音,頓住了。

  阮昊走過來特自然地問:“中午吃了嗎?”

  “沒有。”

  他笑了笑,面色有點疲憊,下巴上有胡茬,卻依舊俊朗。對程立說:“那正好。一起去吃飯吧。”

  程立沒能拒絕。

  時隔八年多,兩人再一次一起走在T大的校園裡。

  阮昊帶他去的是北區食堂,以前兩人也經常來這邊。

  正是飯點,進出的學生很多,還是三月的天氣,已經有男生只穿短袖球服幾個人一身熱汗地笑鬧從身邊經過。很像當年的他。

  年齡愈增,見到這些青春洋溢的面孔越易心生感慨。他們都已經不再年輕了,沒有多少個八年再消耗浪費。

  他昨晚凌晨兩點多把唐滿從睡夢裡挖醒,指著泛冷光的電腦屏幕說:“黑進T大的教務處,幫我查下程立在T大的課表。”

  今天他在管院上完課就到數院的系辦樓下守株待兔,果然被他拎到了程教授。

  也跟以前一樣,阮昊先去找了個座位讓程立占著,這次卻沒問他要吃什麼,徑直去買飯了。

  食堂里萬年不變的油煙味到了飯點尤其重,每個窗口的飯菜香味交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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