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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越越啊,那個小事任性,大事妥協的越越,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無畏了呢?

  他明白他心裡會有多尷尬,但是他還是坐在那裡,沒有人理他,他只一味地坐著。

  小鴕鳥原本遇到危險或困難就會鑽進沙里。

  以誠,就是千越的那一片廣茂溫暖的沙子,每一粒沙都細幼圓潤,一粒一粒,團結在一起,形成一個妥貼的保護的姿態。

  可是如今,這片沙地受到了侵害,那小鴕鳥怎麼辦呢?他會仰起他細長的脖子和小小的頭,張皇所措吧,他會想,怎麼辦怎麼辦啊?有什麼辦法呢?沒有辦法也要有辦法啊。

  夜裡無人的時候,千越會挨到以誠的身邊。以誠的手在他的手心裡慢慢地畫著字。

  很累吧?

  千越說,累啊。你快點好,我就少累一點。

  以誠畫,好的。

  以誠又畫,來,躺下來一會兒。

  千越說,不行啊。你現在象科學怪人,那麼多管子。快好了吧。

  以誠畫,好。

  陳向東告訴千越,以誠還要做兩個小手術。

  他告訴他那是什麼樣的手術。

  千越愣了半天,他沒有聽懂。

  陳向東耐心地向他解釋。

  以誠不能吃東西,因為高位截癱傷到了吞咽的神經,於是要在胃部上面開管子,feedingtube,正常人吃東西的時候,會有一塊小的肌肉覆蓋氣管,讓食物順利進入食管。因為咽喉部位的氣管和食管還有口腔是一個丁字路口的,但是如果因為某種原因,這個反she失靈,那麼食物會同時進入氣管還有食管,常規的人這個時候會有自然反she就是cough。但是如果神經損傷的話,就失去cough這個反she了。即便有東西進入,他們也沒有感覺。異物進入氣管後,會進入肺,會造成吸入性肺炎,對病人是很危險的。還有,必需在他的後腹部下放開管子,排泄廢物。

  千越聽著,陳向東覺得,他的臉上,有一種決絕的認真。那種神情,很有力,陳向東覺得自己在這個男孩子的面前,總會被這種力量催逼著不自覺地露出一點原本的自己的東西來,他本來不必對他說明手術的情況的,但是他還是主動地說來。他常常看見這男孩站在走廊里,看著自己的手指,很專注。

  陳向東說,這是必須的。

  千越說,是,謝謝您。還是您給做嗎?

  陳向東說,是。

  其實並不一定要他來做,這還算不上一個有難度的手術,在病房裡做就可以。但是他說,是。

  千越站在病房外,他沒有勇氣進去看,看醫生如何在以誠的身上切開口子,插進那種冰涼的東西,並且,還要在身上那隱密的地方,接上一個袋子。所有的隱私,在病痛面前,無從藏身,以誠的心裡,會有多難過,會有多難過。這一念讓千越心止不住地一路沉下去,那一種沒有底的墜落感。

  終於結束了以後,以誠仿佛是累極了,睡得很沉。

  那一天晚上,千越一個人陪著他。

  快九點半的時候,寧可來了。

  她手上拿著食盒,身後跟著一個公司的小夥計,平時做做雜物的,搬了一張摺疊的床來,很輕便的那種。千越挺詫異的。

  寧可叫那夥計放下床,打發他走,自己去把那床打開放好,千越過去幫忙。

  寧可說,“不用,我自己來可以了。這床很輕的。給你帶了點兒吃的,去吃一點。”

  千越說,“我吃過了。”

  寧可微笑起來,“知道。是我做的綠豆百合湯,夏天喝很好,去嘗一點。”

  綠豆湯很清慡,淡淡的甜味里混合著煮得爛爛的百合微微的苦澀。冰得恰到好處。忽然想起來,問,“那個,醫院,允許在病房裡放床嗎?”

  寧可給床上鋪上一幅新的細筆竹的蓆子,正拿了乾淨的布擦試著,輕輕地笑起來,“原本不可以吧。不過我找了陳醫生特批的。他是專家,講話有份量。算是開了個小後門。”她轉過身來,“你有多少天都沒有好好睡過了吧,有床睡總舒服得多。”

  千越看著女孩子溫潤的臉,一遍一遍地說謝謝。

  寧可只輕輕地笑,“你說了很多次了。”

  千越想起來一件事,問:“一會兒,你的男朋友會來接你嗎?天晚了。”

  寧可頓一下說,“我們,不處了。”

  千越一驚,“什麼?為什麼?”他常常看到那男孩來接寧可,是個很陽光的男孩子。

  寧可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為什麼,他沒有錯,我也沒有,只是,有些事,他不能再接受,我也不能放棄,就是這樣的。”

  千越明白了,聽著女孩子輕描淡寫的說著她失去的愛情,“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男孩願意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幾乎天天來看一個病人,替一個不是家人的男人陪夜。

  寧可說,“不是這麼說的。”她俯身看看睡得很熟的以誠,“今天睡得很好是不是?”她說,“小時候,我曾有個哥哥,後來得了肝癌死了。才十三歲。那么小的孩子,怎麼就得了那種癌呢?媽說,可能是醃菜家裡條件不好,每年總是醃上一大缸。爸怪媽天天弄醃菜,吃死了兒子,媽怪爸沒本事掙錢害死了兒子。吵了許多年,越吵越心痛,可還是吵。再怎麼吵,再怎麼難過,我哥,是活不過來了。”她的聲音有一點哽咽,“以誠,我把他當我哥。比親哥好象還親似的,我哥不在的時候,我還小,難過,但是這麼多年,我都快記不得他的樣子了。”

  千越走過去,摟摟女孩的肩。

  女孩子反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

  千越說,“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以誠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醒。”

  寧可想一想說,“算了,你跑來跑去的,不累嗎?我今天就睡在這兒吧。陪陪你。”

  千越微笑起來,“好。”

  他們關了燈,寧可睡了床,千越還靠在椅子上睡。

  黑暗裡,寧可忽然說,“小越,你也過來躺一會兒吧,來。這床夠大了,咱們倆都苗條。來。”

  千越聽她叫他,小越。聽著這個稱呼,幾乎被他忘了的稱呼,從心底里跑出來。

  以誠總是叫他越越,以前他還被叫做蘇蘇,以誠家裡人開始時叫他小沈,後來,從不提他的名字。

  只有許多年前,母親叫他小越。

  小越,你該念琴了。

  小越,把背挺起來好嗎?

  小越,你今天跟誰吃飯?

  千越走過去,在床上躺下。床不大,他的身子,跟寧可的靠在一起,寧可身上很暖。

  千越想,他有多少年,沒有跟一個女性如此的親近了。她們柔軟的胸膛,芳香的氣息,久違了。這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孩,給他巨大的親切感。

  寧可忽然伸手握一下他的手,說,“小越,苦了你了。”

  千越聽她說,心裡百味鋪陳,卻忽然地寧靜了下來。

  寧可又慢慢地說,“別灰心,以誠,倒底還活著。對不對?你要是灰了心,他才是沒指望了呢。”

  千越說,“好的。我知道。謝謝你,小寧。”

  寧可說,“小越,我好象比你大一點哦。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姐吧。”

  千越在黑暗裡笑起來,“謝謝你,姐。”

  那一晚,千越睡得特別好。

  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了。他看見寧可正在給以誠擦臉,以誠已經醒了。

  他躺在那裡沒有動,仰視著寧可。寧可發現他醒了,轉過臉對他笑。

  千越想起來,除了以誠,他現在有一個姐姐了呢。

  他所擁有的,依然很豐沛。他想。

  千越起來,走到病床前,對寧可說,“早。”又轉過來,對以誠說,“早。”

  過了一個星期,是家人說要把以誠搬去普通的病房。

  千越說,不行。

  這是他第一次在他們的面前發表意見。

  以剛出乎意料地沒有動怒。然後說,“我也不願。我們家人都不願的。只是…你知不知道,以誠這次受傷花了多少錢?”

  是,他知道。

  對以誠父母兄姐這樣的家境而言,那是一個可怕的天文數字。

  千越說,“別搬好不好?費用,我來負擔。”

  千越回到病房,他發現,以誠的臉上有一種悲涼。不是淒楚,只是悲涼。

  千越用手背蹭蹭他的臉,好象要把什麼擦去似的。

  然後他坐下來,接著做自己的事。

  最近他接了好多的活兒。

  以誠聽著那脆脆的打字的聲音,看著坐在床邊的千越。

  他穿著卡其色的短袖襯衫,裡面有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臉頰上可能有點癢,他歪過頭,在肩膀上蹭一蹭。

  他的越越啊,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堅強了呢?

  柔軟如水珠,強悍如軍隊。

  只是,越越,你可知道,再強悍的軍隊,也有戰勝不了的事物。

  比如,病魔。

  第43章 是誰?

  以誠曾經買過一份保險,那時候,他年青力壯,幾乎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只因為有人上門推銷保險便買了一份。那時又何曾想過會有如今的不幸?

  那一份賠償的錢,在他從搶救室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就用完了。

  特護病房每一天的房費是三位數,更不要提他每天做的治療,那些藥,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手術。

  每隔三四天,護士便會來催著續醫療費。

  以誠家裡很快便再也湊不出錢來,千越拿出了自己的積蓄。

  這麼維持了兩個月。

  千越看著自己帳戶里的餘額越來越少了。

  他退掉了租的房子。

  好在東西不多,其實千越大部分時間是住在以誠的病房裡,但是寧可還是給他在以誠的分司里騰出半間屋子,收拾了張小床,被子什麼的,都是全的。千越說,不用麻煩了。寧可說,半間房子也倒底算是個家。

  每天下午兩點到六點的時間,以誠會睡上一個長覺,千越便在這個時段里找了個工作,在一家四星級飯店的大堂的咖啡廳里彈鋼琴,做為背景音樂,報酬不高,但還算不錯。很快經理向他提出,能不能晚上也過來,掙得多些,就是時間會晚一點兒,千越拒絕了。

  說來也怪,就這麼奔波,千越卻覺得自己的身體與精神都比以前好,也不覺得累。

  有一天,以誠剛睡著,千越正要去飯店打工,姐姐來了。

  站在病房門口,也不進來。

  千越說,“我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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