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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每天不停地對我們諄諄教誨:北大去年的錄取分數線如何,清華今年的招生標準怎樣,還有北郵、人大……然後她語重心長地說:你這次考試的排名是全班第幾,是全校第幾,是全區第幾……我估計我們老師也沒什么正經事兒作,光這些調查取證就夠她一累的。

  我每天數著日子生活,離高考還有二百五十八天,離輝子出獄還有一百五十八天,這麼巧,整差一百天。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記住輝子出獄的時間,反正自從那天輝子他爸說了以後,我就再也沒忘過。

  輝子提前出獄了,他媽說因為他在監獄裡表現好。這次我是在院子裡見到輝子的。他又長高了一截兒,好像變黑了,還有點瘦,頭髮象被剛剛掐過的韭黃一樣,短短的,下巴、腮邊帶著沒刮乾淨的胡茬兒,臉上掛著倦色。儘管如此,可仍掩飾不住他英俊、清秀卻很男人氣的外形。

  『小洋!』他微笑著主動和我打招呼。

  『輝子!真高興你提前回來了!』我裝作平靜地說,這句話我已經在背地裡練過一百遍。

  輝子微微一笑,似自嘲、又似無奈。

  『……』無言。成年人的尷尬,卻是在兩個少年之間。

  『謝謝你了,去年我們家的蜂窩煤都是你們幫著張羅的。』他先說『看你說的,咱們誰和誰呀!』

  『等過幾個月我考完,咱們找個地方玩兒去!』我說『我哪兒有時間啊,我爸已經給我聯繫好了,在菜站當臨時工。』『是嘛……』

  『小洋,好好考著,咱們附近這幾個院兒還沒出過大學生呢,爭口氣!』我驚訝地抬起頭,看他,他正沖我笑,露出兩隻可愛的虎牙。

  這次見到的輝子和他第一次出獄時大不一樣,似乎少了些流氣,多了些穩重。但和小時候也不一樣,沒有了那種天真,有的只是世故。每次見到輝子總有不同的感受。

  緊張的學習仍在繼續,我必須用大部分時間先應付眼前的高考,但有和輝子重逢的喜悅,我覺得日子也變得不再枯燥。沒過幾天,輝子開始養起鴿子,他說養鴿子好玩兒又賺錢。每當周日輝子放鴿子時我會出來看,他手裡搖晃著一根竹竿,竹竿頂端綁著布條。

  『讓我玩一個。』我說。

  輝子將竹竿遞給我。

  我接過來胡亂揮舞。

  『不是這麼弄。』他說著,雙手從我的背後環繞過來,握住我的手,有節奏地晃動。輝子微熱的體溫伴著輕淡的汗香悠悠向我襲來,透過我的感官沁入體內,瀰漫在我的意識里。空中成群的鴿子發出哨般的鳴叫,在我聽來有如天籟的聲音。

  有時別人家的鴿子會被輝子的鴿子帶回來,輝子說要是帶回好的就給賣了,要是不好的就宰了吃了。那天有兩隻不怎麼樣的鴿子落到輝子手裡,他說晚上讓我吃鴿子肉。

  『看著象一對兒,放了得了,咱也不缺這口肉。』我說。

  輝子挺有興致地看看我,笑了:『小洋說了,饒你們不死!』他說著兩手往空中一揚,兩隻鴿子撲楞楞地飛走了。我抬頭仰望,天空真藍,沒有一片雲彩。

  每個周六我都會到輝子那兒坐坐,和他天南海北地神聊一氣。其實輝子對我並不熱情,甚至有時,我只和他妹妹們聊天,因為他整晚幾乎不說一句話。一天輝子不在,他媽和他大妹來我家串門,我邊假裝看書,邊聽她們對話:

  『輝子現在還常往外跑嗎?』我媽問輝子媽。

  『這次回來比從前好多了,一般晚上不出去,我們都跟他講了,要是再不學好,永遠別回來。』『其實我一直沒覺得輝子哥不學好,他是不順。』我一旁插話。

  『洋子哥,你竟替他說好話。』他大妹說。我媽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唉!那天他給我和他爸跪了大半宿,保證今後一定學好,就不知道他能不能照說的做。』輝子媽自顧接著說。

  『輝子說話向來算話!』我又很沒分寸地插嘴。

  『不管怎麼著,他自己想學好就行。輝子真不是個壞孩子。』我媽勸道。

  『我看他早晚還得進去!』輝子大妹小聲嘟囔一句。

  輝子媽眼睛裡象要噴火:『再說,我撕爛你的嘴!』她沖輝子妹吼道。

  ……

  我沒有再聽她們聊下去,出門來到院子裡。輝子的房間亮著燈光,我知道如果輝子出去,一定將燈關上,他從小就懂得為家裡節省。我推開他的房門:

  『你在家啊?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剛回來。』他正靠在床上抽菸,兩個穿著鞋的腳舉在床頭的架子上:『找我幹嗎?』他的語氣里透出煩躁。

  『沒事兒,想跟你聊聊天。』我笑著回答。

  『沒空兒!滾!』

  我呆了片刻,注視他兩秒鐘,然後重重地摔上他的房門。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靜靜地坐了好久。然後起身找出我爸的一盒香菸,攥在手裡衝出院子。我很不熟練地點燃一支,猛吸,然後是第二支、第三支……吸著吸著,我感覺到自己的手濕潤起來,香菸也被打濕。抬起頭,夜色籠罩的城市相當干慡,沒有被淋濕的痕跡,原來是我眼睛裡不斷往外湧出的淚水……三

  黑色七月終於過去,考好考壞我幾乎不再想,反正我有學校上,這是板上釘釘的。剛一考完,我立刻和高中的幾個死黨南下去了杭州,正經點的哥們兒說去杭州是為陶冶一把情操,不正經點的說是衝著蘇杭的美女。對我,不陶冶情操,也不找美女,我只想避開輝子。

  兩個星期後我回到了小院兒,發現那裡正大興土木。

  『小洋,怎麼幾天不見曬成這樣了?』輝子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令人心情舒暢。

  我不想答理他,可做不到,給他一個淺淺的笑。

  『杭州好玩嗎?』他又問

  『不錯。你們幹嘛呢?』我看著和輝子一起幹活的兩個男孩兒問道。其中一個眼睛很大,眉清目秀,給我的印象很深。

  『他們幫我把房子修修,省得老漏雨。』

  『等我把東西放下來,我幫你們干。』我躍躍欲試。

  『歇了吧,你!這哪兒是你乾的活!』輝子說,他又轉過頭對那兩個男孩說:『小洋已經考上大學了,八成兒能上北大。』『上個屁!』我說著進屋,摔上房門。那感覺就象小時候我被排除在小朋友之外,他們不願意帶我玩兒。

  兩天後的傍晚,我聽到輝子在門口叫我。每當這時,我爸媽就象兩隻警覺的老貓,豎起耳朵,隨時準備為保護他們的小貓崽子而戰鬥。儘管我一再對我爸說:我這麼大了,輝子帶不壞我,可他們還是不願意放鬆警惕。我推門出去,見輝子站在月光下。

  『給』他說著遞我一包東西。

  我接過來,那是一包去殼的核桃仁兒,個個碩大無比。這是我最愛吃的,不過我還是明知故問:『給我這個幹嗎?』『一個做西餐的哥們給我的,我記得你特愛吃。』這是輝子的道歉方式,就象小時他給我的煙盒兒。『我現在在賣汽水,你要想去,我明兒帶你去。』『你不去菜站上班了?』

  『那才能有幾個錢,我賣汽水,一天就能有一張兒!』『真的!』我驚得瞪大眼睛。

  一天一張大團結,在那時簡直就是天文數字,我爸一個月也就幾張大團結。那時的個體經營者還遠沒有現在這麼普遍,能去練攤兒的都不是善主兒,所以老百姓中流傳著『小偷流氓個體戶,不三不四當幹部』的說法。

  原想『小偷流氓』選擇的職業一定是輕鬆、省力又能掙錢的行業,可在烈日炎炎下站了一天,才知道那並不好玩兒。輝子的汽水攤兒是一個平板兒三輪兒,拉到個向陽之地,把車放好,就可以剪彩開張了。

  『我聽你媽說你這次被提前放回來是因為表現好?』那天幾乎沒有顧客,輝子心情又格外好,我和輝子聊起些從沒聊過的話題。

  『好個雞巴!』他不屑地回答。

  『監獄裡苦嗎?』我又問

  『習慣了,哪兒都一樣。』

  『我覺得你第二次進去太冤了。』

  『其實我第一次進去是真冤!』

  『第二次不就是因為‘嚴打’才進去的?』

  『操!雖說沒犯什麼大事,小事兒也不少,你想,沒疤瘌沒瘵能讓我進去嗎!第一次是真他媽的冤!』他說著笑笑:『一輩子就完了。』『你現在和那些人不來往了吧?』我問

  『哪些人呀?』他看著我說,目光里透出反感。

  『……你真的別再進去了,我每次都挺難過的。』我突然衝動地說。

  輝子笑了,用手和嚕著我的頭髮:『小嘴兒夠甜,想在我這裡買好兒?』『你別動我!』我說著挪開他在我頭上的手:『上次你就不聽我的,結果怎麼樣?這次還不聽我的!』『你是我媳婦呀?我要聽你的。』他笑得起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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