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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走,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已經二月末了,年關不知不覺從掌中溜走,段正歧生死不明也已經有月余,就像數九寒冬的腳步遲遲不散般,籠罩在許寧心頭的寒意也從未有一刻消退過。

  他看著紅鸞,輕聲道:“你去吧。你再留在金陵,或許我也沒有餘力保護你了。”

  “我可以不用先生保護!”紅鸞連忙道,“我已經讀書識字,還認得些日文,我可在報社幫琇君姐做翻譯。如果先生需要,我還可以幫您去向那些日本軍官打探消息。”

  “夠了!”許寧喝止她,“我不需要你冒險去做這些,你……”他看見紅鸞流露出脆弱的表情,一時噤聲。

  “先生,你是不是還在怪我?”紅鸞忍去眼淚,艱澀道,“是我把金碧輝放了進來,害得先生差點受傷,也連累了將軍。”

  “不。”許寧疲憊道,“即便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即便沒有金碧輝,也有會一個尹碧輝。他們的目標是我,早晚都會出手。而且正歧也不是被你連累了,是我……使他成了眾矢之的。”說到這裡,許寧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般,腳下一個趔趄,紅鸞連忙上前攙扶住他。

  “先生……”

  “你走吧。”許寧拍開她的手,“離開這裡是最好的選擇。你說的對,留在這裡你只會拖累我。”

  紅鸞眸光一顫。然後她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手。

  當她再次開口時,許寧以為她還會哀求,誰知紅鸞卻道:“先生相信,將軍還會回來嗎?”

  “相信。”

  許寧堅定道。

  紅鸞笑了,說:“那我也相信,先生一定會度過這一次的難關。”

  她對許寧伏了一伏,轉身登船。

  直到船開離港口,許寧還能看到她站在欄杆邊的身影,弱弱小小的一道,卻抵著寒風不願離去。

  “這樣好嗎?”

  孟陸在他身後問。

  “她一個弱女子,獨身去了香港,也沒有人照料,未必就能過得好。”

  許寧已經收回視線,返身回了車上。

  “她是一個女子,卻未必弱小。若留在金陵或去了日本,她勢必會被我們的敵人利用,連性命都成了擔憂,去香港,她或許過得不算好,卻能活下去。”

  孟陸看著他,突然道:“你呢?”

  “什麼?”

  “你也能過得不算好,但依舊能活下去嗎?”

  許寧淡淡笑了。

  “我怎麼敢死?”

  金陵的未來還未能料定,這個國家還沒能看見一點希望,段正歧還沒有回來。他如何敢死。

  段系力量,在段正歧失蹤後重新由段公出面規整。曾經呵斥中國的老人顯然不是軟柿子,那些見段正歧遭遇不幸,上躥下跳地想蠢蠢欲動的小人們,見著段公的雷霆手段,也只能又把手縮了回去。再加上金陵在許寧手中,一向運轉得良好。段正歧出事之後,他們加強了守備和警戒,金陵甚至比之前還要安全一些。這下,再沒有人敢在明面上打他們的主意了。

  但這只是表面。

  三月,秦淮河的河水已經盡數融冰了,北邊卻傳來一個震驚世人的消息。

  金陵段系勢力的重要人物許寧,竟然是世襲肅親王華豐的後裔,是的的確確的滿清血脈!這個消息,是從一位見過許寧的前朝遺老口中流出的。這位老人見過當年在世的華豐親王,也見過當今的肅親王。他一口咬定許寧和華豐有八九分相似,簡直宛若故人再世!

  只是一個消息,或許沒有人敢去相信,但之後又有流言傳出來,現在的這位肅親王府上,曾經逃出了一位小姐。這位失蹤數十年的格格在清末時南逃私奔,與南方一個商賈無媒苟合,她正是許寧的母親!

  接著陸陸續續又有許多人出來指正許寧的身世,說得好像親眼所見。再加上第一個認出許寧的老人,一家曾經被段系監禁扣留。此地無銀三百兩,許寧若不是做賊心虛,無故抓人家做什麼?

  這就更增加了人們的懷疑。

  一時之間,比起轟轟烈烈的南北格局,人們倒更開始關心起一位將軍府上的軍師的身世來。只因這實在充滿戲劇性,一位前清王室的後裔,流落成了一代舊軍閥的老師,更促進了這軍閥洗心革面與左派建立了盟約。

  他的一切舉動表現得都大公無私,為民為國。可一想到他的身世,人們心中的陰暗想法不由都跑出來叫囂。

  “許寧真的是這樣一個清白高潔的人嗎,他就沒有一點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卻還和左派結盟,這不就是在利用別人替他打天下?”

  甚至還有人說:

  “這許寧,曉得自己沒有本事打仗殺人,就去勾結那段正歧,把段正歧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等以後得了天下,他自己在背後垂簾聽政吧!”

  一時之間,惡言惡語數之不盡。

  左派雖然不至於盡信讒言,卻也派了人來詢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此時,已經到了三月中旬,流言沸沸揚揚醞釀了半個月之久,似乎幕後之人就是在逼迫許寧,逼他表態,或者迫他放棄。

  這一日,許寧處理完了事物,坐在書桌旁出神。槐叔在旁邊,看著他開開關關檯燈,光線明明暗暗。他不忍心,卻也沒有選擇去制止許寧。

  許久,還是許寧自己先開了口。

  “我們重逢後第一次見面,也是在書房。那時孟陸打暈了我,他卻通過我放出去的燈訊認出我來。然而我再睜眼看到他,卻沒有認出他。現在想想,他那時候不聲不響地走出房間,應該是生氣了。”

  許寧道:“不能怪我,那時候我已經十年沒見到他,小孩一眨眼長得飛快,怎麼認得出來?”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然而那抹痕跡也很快消失。

  他又斷斷續續地道:“我以為他死了,死在我父親和軍匪聯合釀造的一場陰謀里。槐叔,那時候我夜夜不能入睡,日日不能安眠。因為我一閉上眼,就會看見他那稚嫩的臉,小小的手,拉著我問,為什麼要丟下他?為什麼要任由我的親人去害了他?”

  槐叔哽咽道:“少爺!那不怪你,那是老爺……是許家造的孽!他們已經受了懲罰,已經償命了。”

  “許家,但是我也姓許。”許寧看著他,“那時候我就想,姓氏這個東西,是切切實實抹不去的。無論我有多麼痛恨我父親的為人,有多麼痛恨家族裡見不得光的買賣。我身上都還留著他們的血,我還是吃穿許家的米飯長大。”

  “少爺……”

  許寧自顧自道:“後來許家沒了,我僥倖脫生。我想許家的滅亡,已經是還了一半的罪孽,剩下一半的罪就要由我活在這世上替他們去償還。所以我這十年來,戰戰兢兢,不敢大意。我總想力所能及地去改變什麼,再次遇到啞兒後,甚至一度以為我已經能做到了。可是結果……”他閉上眼,“我又一次把他丟了。這一次連他丟在了哪裡,都找不到。”

  槐叔已經滿目含淚,不知該如何說話。

  “我曾以為,既然我身上的一半血脈是罪惡的,那我就用下半生去償還。可現在他們告訴我,原來我身上流的都是惡毒的血脈,是害人的膿瘡,我還怎麼去償還!我還——”

  “你為什麼要去償還?”

  一道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

  許寧驀然睜眼,看到段公不知出現在他面前。

  這位老人看著他,又問了一遍:“你要去償還什麼?你父親與你母親的家族犯下的罪孽嗎?你認為這些罪孽與你相關?那我問你,你曾助紂為虐過嗎?你曾窩藏過他們一日嗎?你哪怕有片刻,覺得他們是正確的嗎?”

  他見許寧愣愣搖了搖頭,輕聲笑。

  “既然都沒有,你的罪從哪裡來。”

  “可我所名所姓,骨肉血脈都是來自他們。”許寧說。

  “姓名是什麼?”段公道,“它是你在世上唯一一個,生帶來死帶去的東西。它是你,又不僅是你。人的名字,就像是用一生刻畫在血肉上的書卷。別人看你,就是翻閱一本書。從頭到尾你每做一件事,就在書上刻上一頁。或許第一頁上,它會寫著你從哪裡來,你流著誰的血脈。但是書是好事壞,是厚是薄,是滿紙荒唐言,還是片片丹心血,不都還是由你自己決定的麼?”

  “要我說,元謐。”老人變得蒼白的眼睛,瞧著他,“父母雖然給了你生命,卻不能決定你的人生。人們總說血濃於水,人少了血是不能活,可沒有了水也不能依存。若說血是骨中烙印,那水就是胸中志氣。你的骨頭斷了,難道還要叫人小瞧你的志氣嗎?你想讓人家如願壓斷你的脊樑,想讓正歧回來時連個家都沒有嗎?”

  “血是骨中烙印,水是胸中志氣。”一直出神聽他講話的許寧,念叨著這一句,緩緩站起了身,“您說的對,書的結局是在最後,可不是在第一頁。”

  他好似豁然開朗,再次抬頭,眼中又有了神采。

  “而現在,還不到書寫結尾的時候。”

  ……

  四月初,流言紛飛,人們卻沒有如願看到一場動亂。許寧遲遲不做回應,左派也沒有反目成仇的意思。一切似乎都沉入水中,盡在暗處流轉。

  這一日,許寧在車站送別師妹。

  張蘭說:“我要回去看一看老師,數月未見,我關切老師的身體。”

  許寧知道她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的身份爆出來後,自然對恩師也有影響。張蘭不放心老師的狀態,所以才想回去看一看。然而她卻沒有直言,是在顧忌許寧的感受。

  許寧笑了笑:“你去吧,給我寫信來,替我問老師好。”

  張蘭點了點頭,提了行禮上車,臨了時又忍不住問:“師兄,還沒有消息嗎?”

  許寧知道她在問誰,只是淡淡道:“會有的。”

  張蘭定定看了他,笑:“我相信你。”

  這是第二次有人這麼對他說。

  列車開走了,呼嘯著北上,帶著沿途未盡的桃香。

  人間四月芳菲盡。

  第84章銘

  送走了張蘭,許寧又繼續回去處理事務。

  在經過段公一番點播之後,許寧對自己的身世已經沒有那麼介懷。他對外表現得坦蕩蕩,十分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對內也表現得赤誠誠,願意與盟友解釋並重新會晤。他這一番做法,叫那些等著看好戲的人都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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