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前任的年輕侍郎過去是天下第一的玲瓏人物。京中上下,連街口擺攤的瞎子他都說得出家鄉籍貫。放眼當年,朝中群臣除了高相,誰敢同他對視?身家把柄全在人家手裡攢著,惹惱了他,保不齊一下朝,家裡的那隻一臉橫肉的母老虎就在正堂候著了:“昨晚去張大人府上喝的什麼酒?我看是倚翠樓的花酒吧?看上哪個不要臉的小妖精了?三天不打你,你就上房揭瓦了?來啊,家法伺候!”

  這還是輕的。他要來真格,嘴皮子一碰,“謀逆”兩個大字砸下來,那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溫雅臣站在邊上涼涼地說:“不難得了。這包子如今隨到隨有,他家生意不好要關張,不出半個月,京城裡就再沒有麟龍閣了。”

  顧明舉拿酒的手停了一停,低頭笑說:“也是。一年多了,京城裡的人和事不知變了多少。我在這裡,又哪裡知道那些?”

  他穿一身白色的囚衣,總是一絲不苟攏在官帽下的發凌亂地披散在肩頭。當日不可一世的青年才俊如今是坐以待斃的階下囚,連大赦天下的聖旨也不能恩准他離開天牢一步。溫雅臣的視線從他身上移到他背後刻滿劃痕的牆壁。

  世事太匆匆,花無百日紅。前一刻的帝王將相,下一瞬的流民賊寇。許是今日還是眾星捧月炙手可熱,到明日卻跌落雲端眾人恥笑。這世上人在變、物在變,樣樣皆變,歸根結底,萬物不變,唯一千變萬化的只有一樣——心。

  “不求金縷衣,不求水中月,但求君心似我心,堅若磐石無轉移。”將軍家的繡花枕頭沉默半天,憋出一首半文半白文理不通的玩意。

  “哈哈哈哈哈……”顧明舉抱著肚子捶地大笑。真才實學的前榜探花再不用顧忌情面,毫不客氣地勸告,“算了吧,溫少。你若真想做學問,那就回去央告老夫人,讓她給你找個先生,不用多飽學,像樣就行,從《三字經》開始學起,興許過個三五十年,就能學會作詩了。”

  “堅若磐石無轉移。呵呵……”顧明舉望著臉色難看的他,笑得益發張揚,“別人說起,我興許也就信了。只是這話從你溫雅臣嘴裡說出來,那就是笑話。”

  京中誰不知溫府少爺的多情善變?愛過一個又一個,卻從未真正珍惜哪怕一個。

  “鳳來樓的芍藥、杜鵑、月季,惜秋院的暖香、冷玉,前一陣還聽你說起倚翠樓的翠瓏……哪一次你不是寶貝得如珠似玉,恨不得娶進家門氣死老郡主。不出三月,還不是又厭了?”無視溫雅臣眼中的羞怒,顧侍郎仿佛站在金燦燦的朝堂之上,侃侃而談,“至於過往那些丟開吹笛學下棋,下棋下了一半又玩訓鷹的笑話,我都懶得一件件去記起。別說你是磐石,磐石聽見了會碎的。”

  溫雅臣被他說中了短處,滿臉不自在:“顧明舉,我不是問你這個。”

  說及甜言蜜語尋花問柳,有好些溫雅臣還是跟著顧明舉學的。顧侍郎當年遊走紅塵的時候,爛泥扶不上牆的溫少摟著花娘還會很純情地臉紅:“真的沒有姓葉的大戶人家?”

  “沒有。御史台從前有位葉大人,奉天三年的進士,天佑二十三年調任衢州。舉家跟著一起南遷,連京里的房子都賣了。沒聽說過他有子嗣留下。”

  “連你都說沒有,那就是真沒有了。”溫雅臣沮喪。

  顧明舉把他的神色盡收眼底,嗤道:“你當真看上了那個葉青羽?”

  “別胡說。他不是倚翠樓的姑娘。”毫不遲疑地駁斥他的胡言亂語,溫雅臣眼中一陣尷尬,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他是、是一個朋友……我隨便問問。也、也不算是朋友,就是覺得他不吵不鬧的,挺好。”

  顧明舉饒有意思地看著往後跳開了一大步的他,難得地沒有再追問。臨走時,溫雅臣回頭問他:“你有什麼要問的?”

  顧明舉閉著眼坐在那一壁刻痕之前,神色盡斂,恍如入定的高僧:“沒有。”

  “你不問問……他?”那個為了你不惜眾叛親離欺君罔上的他。

  木柵那頭始終談笑如常的人倏然揚起臉,眸中一絲激越一閃而過,電閃火石之間,卻又恢復冷漠:“我問了,於他有什麼益處?”

  溫雅臣心中一陣酸楚,只聽顧明舉道:“於你而言,天地之大,或許是山河如畫無窮無盡,於另一些人而言,卻只是寸土容身之地。住進照鏡坊的,有幾個能行走於光天化日之下,直面悠悠眾生之口?若非心如止水,誰又能鎖在院中一住經年?溫少,你招惹他是一時,照鏡坊的枯寂歲月於他卻是整整一世。”

  最難承受,人心思變。既曾見得奼紫嫣紅,既曾聽得管弦絲竹,既曾識得認得這世間一切鮮花鼎盛江河錦繡,你讓他如何再平心靜氣守著那一座小院,那四壁高牆,那滿心孤寂?何其殘忍?你又何其忍心?

  溫雅臣心中一緊,喉頭乾澀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扭過臉背對著顧明舉道:“那你又何曾忍心,看著他宦海沉浮,虎狼環伺之下如履薄冰寸步難行,卻不聞不問?”

  小小的牢獄中,剎那間,一室死寂。

  不知來路的小花貓像是得了趣味,天天跳過牆頭,跑來秋伯精心打理的院子裡玩耍。秋伯不惱它踩翻花盆的淘氣,上街時時常多捎上兩條寸許長的小魚,用乾淨的盤子盛了,特意放在牆下。

  於是它來得更勤,甚至大膽地溜進房裡,站直身子,用前爪搭上葉青羽的膝頭,靈巧地躍上他的腿。在葉青羽錯愕的表情下,它“咪咪”叫兩聲,舒服地團城一團,就此睡去。

  秋伯嫉妒不已:“老了,不招人喜歡了。”說著,又彎腰往盤子裡再添上一小塊魚乾。

  後來,小貓索性在院子裡住下不走了。葉青羽讓秋伯抱著貓去鄰家問,都說不是自己家的。於是就安心把它留下。花貓頗通人性,就此乖巧地住進秋伯為它搭建的小窩裡,不再如從前般自高牆上瀟灑來去,一心一意地成了小院中的住客。只是偶爾,它還是會立在牆頭上遠眺,不知是懷念院外的時光或是從前的夥伴。葉青羽站在牆下喚它,它就聽話地躍下,“喵喵”叫著,繞著葉青羽的衣擺打轉,直到葉青羽俯身把它抱進懷裡。

  真是愛撒嬌。就像那誰。那誰也如此不依不饒地愛糾纏:“青羽,你都不看我。”

  “青羽,你聽我說……”

  “青羽、青羽,你又不理我!”

  被寵溺壞了的少爺像長不大的孩子,拉著他的手,勾著他的脖子,臉貼著臉,附在他耳邊,各種甜言蜜語,各種柔聲細氣,各種親近討好。

  他喜歡倚在門邊,斜斜瞟著書桌旁的他,低眉斂目,口中念念有詞:“我佛慈悲,信男溫雅臣在此起誓,願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惟願來世輪迴,身為畫卷,得葉青羽片刻凝眸。”

  著一身華麗錦衣的青年一見葉青羽回頭,就挺直背脊站得規矩,雙手合十表情虔誠:“我佛慈悲,信男溫雅臣誠心祈祝,願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惟願來世輪迴,身為湘管,得葉青羽片刻親近。”緊閉的雙眼卻偷偷撐開一條fèng,賊頭賊腦地往這邊偷偷地瞧。

  “我佛慈悲,信男溫雅臣起誓,願受又五百年風吹,又五百年日曬,又五百年雨淋,願來世輪迴,化身書案、化身紙箋、化身茶盞、杯碟、碗筷、桌椅、板凳、廊下的掃帚、灶下的乾柴、門前的青苔……”

  “還有屋角的蛛網。”不想再讓他胡言亂語下去,葉青羽咬著筆桿插嘴,“為葉青羽片刻掃盡。”

  “真狠心。”信男溫雅臣一臉露骨的怨毒。

  實在是讓人無可奈何。

  懷裡的貓不耐叫了兩聲,伸出尖利的爪子輕輕抓撓他的臂膀,仿佛是要叫醒陷入沉思的主人。

  葉青羽恍然回神:“抱歉,我……”

  “無妨。”書桌那頭的青年身形魁偉,面容剛毅。他神色間不見一點惱怒,正捧著茶盞耐心等他敘談,“賢弟近來睡得如何?有心事?”

  唐無惑,前科的武狀元。同樣是將門之後,人品方正,為人質樸,毫無官家子弟的驕縱之氣。與其說是出身世家的名門公子,倒更像是行走江湖義薄雲天的寬厚俠客。

  明明是相仿的年紀,差別卻是如此之大……止不住又要分神,葉青羽搖搖頭:“我若能睡好,當初又怎麼會與唐兄相識?”

  唐無惑聞言,頓時皺眉:“你又出門夜遊?雖說是京城,暗夜陋巷難免有宵小之徒。”

  葉青羽卻笑:“有你唐大人坐鎮,必能保我京師太平。”

  耿直的人似乎未能領會葉青羽話中的玩笑意味,一徑憂心忡忡地看他。

  相交多年,對方是什麼性情,葉青羽再清楚不過,不由心生感激:“我明白。”

  那頭的人表情嚴峻,口氣間依舊不改執拗,甚至漏出幾分薄怒:“每次你都說明白。”

  “我只是……出門走走。”順著花貓柔軟的毛髮,葉青羽的語氣也變得懶散,隱隱一絲悵然。

  “還是睡不著?”

  “嗯。”他有失眠的毛病,唐無惑是少數幾個知情者之一。

  在睡不著的夜晚,葉青羽會出門走走,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有固定的方向,有時跟著洶湧的人cháo徐徐向前,有時沿著曲折的巷子慢慢踱步。長夜漫漫,紅塵如許,樓頭曖昧不清的燈光下,有無數同他一樣的不眠人,他們縱情聲色,他們高聲笑談,他們舉著酒盞步履蹣跚,他立在樓下、站在巷口、倚在拐角處,不聲不響,不言不語,不悲不喜,默默地、默默地看。看人間百態,看世情冷暖,看眾生萬相。一夜又一夜,就這麼站在暗影里遠遠看著,看這與他渾然無關的天下。

  於是唐無惑的眉頭蹙得更緊:“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我認識幾個太醫院的御醫。”

  “又不是病,哪裡需要驚動御醫。比起從前,這一陣好多了。”

  “哦?”唐無惑仍是不信,沉著臉把葉青羽仔細打量半晌,道,“因為他?”

  不屑的口氣。他是遠近聞名的賢良謙恭,能文能武,秉性純善,堪稱天下男子典範。街邊賣梨的少年撞著他,他尚能退開半步,和和氣氣尊一聲“這位小哥”。能讓他嫌棄至此的人物屈指可數。

  好巧不巧,溫雅臣就是其中之一。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