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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地站住腳,溫雅臣惡狠狠回頭,一張俊臉上已是黑雲密布:“翻什麼本?那麼喜歡那兒,我把你抵給銀月夫人如何?”

  小廝急忙告饒:“小的多嘴。”

  溫少一甩袖子,一個人獨自氣沖沖往前走:“既然知道,那還不快走?”

  “少爺,去哪兒呀?”

  “你說去哪兒?回府!”

  夜色正濃,樓頭的花娘彩袖飛揚,晃花了路人望穿秋水的眼。煙花巷內人來客往,笑語喧天。遍地煙花客,獨他行得匆匆,高冠入雲,環佩叮噹,繃著臉悶頭直走,活脫脫一隻鬥敗了的小公雞。

  之後幾日,又有不少人家來邀,賞桃花、獵野兔、踏青郊遊……名目種種,無非吃喝玩樂四字。溫雅臣一反常態地都推了,窩在將軍府里哪兒也不肯去。有一天,甚至破天荒地起個大早跑去上朝。

  當日溫將軍在京時,痛恨他胡天黑地虛擲光陰,就在禮部給他找了份閒差。溫雅臣不敢違逆父親,勉強趕去朝中裝模作樣混了幾天。一俟溫將軍出京,便立刻央了母親和祖母去宮中疏通,託病在家休養,再未踏入過朝堂半步。當朝天子病重,朝綱不振。旁人知他家皇親國戚權勢極天,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不敢多問。

  現今看他收斂行跡,雖只去上了一天朝,老郡主和盧夫人也是喜不自禁,只道是菩薩保佑,家裡的獨苗終於懂事開竅,明白要上進學好了。

  闔府上下,人人歡欣鼓舞。唯有二小姐溫雅歆遠遠站在人群外,勾著嘴角冷笑:“只怕他這不是安分學好,是憋著勁使壞。”

  第五章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未及仲春時節,房檐下就有燕子甘願冒著連天陰雨回來築巢。小小的東西好似有著無窮無盡的活力,一路山水迢迢而來,不見半刻休息便馬不停蹄飛進飛出,忙著重整家園。

  葉青羽可以聽到它們啁啾的鳴叫與翅膀的撲騰聲。小小的鳥兒如同世間所有新婚的夫婦般,有著數不清理還亂的家事,忽而喁喁細語,忽而又拌起嘴來,再過一會兒,又是一派其樂融融。

  照鏡坊太過安靜,厚厚的高牆擋住了世人窺探的目光,也將牆後的一切喜怒哀樂盡數泯滅。鄰家曾經夜夜都會響起女子寂寞的悲歌,哀怨的曲調伴著模糊的哭聲,被刺骨的北風吹得越飄越遠。子夜時分,葉青羽常常被她的歌聲哭醒,擁著被子坐在床上默默地聽。

  一月之後,歌聲消失了。負責照顧葉青羽的秋伯說,那女子自盡了。臨終前,她割破手指,在牆上留了整整一壁血書。可惜他不識字,寫了什麼完全不認得。

  他搖著頭一再感嘆可惜。葉青羽一如夜半聽她的哀歌時一般沉默,人生絕望種種,無非被欺騙,無非被背叛,無非被拋棄。

  “公子昨晚又出去了?”窗外的秋伯專心致志地修剪著一株栽在盆中的青松,語氣隨和仿佛閒話家常。

  “嗯。”筆鋒微頓,葉青羽低聲回答,“對不住,又吵到您老。”

  白日無盡,長夜漫漫。他醉心習字,秋伯痴迷園藝,於是一筆一划之間,花開葉落之中,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唉……”秋伯再不說話,一聲長長的嘆息滲進綿綿的雨水裡,落在樹根下的泥土中,生出一樹的寂寥。

  透過模糊的窗紙向外看,秋伯老了,當初寬厚壯實的胸膛如今只看得到日益彎折的背影。洪亮慡朗的大笑再聽不見,埋首花糙叢中的老者連鬢邊花白的頭髮都顯出那麼一絲枯澀。

  葉青羽靜靜看他,仿佛看見多年後的自己。守著這個悄然無聲的院子,沒有波瀾壯闊,沒有高`cháo迭起,甚至沒有大悲大喜,沒有生離死別,就這麼寂寂無聲地死去,一如當日寂寂無聲地出生。

  手中的筆再難繼續,一滴墨汁重重跌在紙上,毀了一篇筆畫工整的經文。近來葉青羽開始學著抄經,巷口那戶人家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嬤曾在門外跟秋伯聊天,說抄經有助心氣平和。葉青羽原先聽過就忘了,這些日子卻又奇怪地記起來。時間大約是溫雅臣走後。

  “雖說入春了,夜裡仍舊冷得很。公子出門記得多披件衣裳。”多餘的葉片被剪去,秋伯舉著剪子埋頭幾番擺弄,陶盆中的羅漢松立刻氣態儼然,巍巍仿佛利於高山之巔。

  “我明白。”

  院門被拍得山響,秋伯匆匆起身去應門。

  門開了,煙雨如織,隔著早春盎然的新綠,葉青羽看見了院門外蓋著青苔的高牆,也看見了跌跌撞撞闖進來的溫雅臣。

  咚咚、咚咚——激烈的敲門聲似乎還未停止,淹沒了淅瀝的雨聲,充斥著葉青羽的耳朵。

  “公子,在下如約而來。”

  他淋了一頭一臉的雨,譽滿京都的將府敗家子或許從未有過如此不堪的時刻,濕漉漉的頭髮從珠冠中散落而下,掛著雨滴潦糙地貼在頰邊。寶藍色的錦袍也濕了,肩頭下擺的華麗團花被水漬暈染成更為深重的顏色。

  “如約?”葉青羽疑惑。那日臨走時,這位溫少匆忙得更像是被捉jian後的落荒而逃,壓根沒有什麼再定約會的心情。

  站在院中的青年有幾分陌生,又有幾分熟悉。仰首微笑的驕傲身姿依舊,坦然赤誠的神情同樣依舊。

  “當日在下說過,我會再來。”他毫不遲疑地打斷他的話,臉上的微笑因語氣的凝重而化為嚴肅,“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那麼閣下的來意是?”

  他抬手整理衣襟,雙手抱拳,彎腰深施一禮:“向公子賠罪。”

  葉青羽沉著看著他笑吟吟的臉:“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溫少何出此言?”

  “當日酒醉,怠慢公子,在下慚愧。”其實是在與朱家大少的閒聊中,無意發現小倌云云皆是一場誤會,那天清早的種種驕慢輕鄙就這般被風輕雲淡的一筆帶過了。溫雅臣微笑著站立在這座四處綠意盎然的院子裡,努力收斂神情,望著眼前依舊一臉狐疑地葉青羽,“公子高潔,不容輕侮。”

  “哦?你怎知我高潔?”葉青羽反問。

  他淵渟岳峙,從容立在原地,言語不見絲毫遲滯:“在下酒後失途夜宿街頭,公子救我,是謂善。在下滿身污穢腥臭難聞,公子留我,是謂誠。在下醉後失態貽笑大方,公子容我,是謂仁。在下出言不遜以財相侮,公子悉數還我,是謂信。而今,在下唐突登門莽撞而入,公子仍肯見我,是謂禮。如此善、誠、仁、信、禮,不謂高潔,又何為高潔?”

  “世人皆道,將軍府溫少機敏聰慧,巧言善辯,而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傳說中的繡花枕頭原來並非愚鈍遲笨,葉青羽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溫雅臣仍是莊重,面容端肅,兩手抱拳,折腰又是一揖:“在下糊塗,穢眼濁心,以驕橫慢傲之見而取人,以鼠目寸光之心而待人,反輕慢了恩人,樁樁件件是在下的錯,實在罪無可恕。今日登門,不敢奢求公子諒解。公子寬宏,但凡能賜下幾聲斥罵或是一頓拳腳,在下就已心滿意足。”

  他說得至真至誠,目光清明如這漫天漫地的春雨一般,鋪天蓋地將他這小小的院子籠罩。葉青羽惘然,跨出門檻,對他道:“屋外風寒雨涼,溫少還是進來說話吧。”

  溫雅臣卻擺手,誠惶誠恐,幾乎快要退到院門外:“公子若不責罰在下,在下便守在這雨中直至天晴。”

  春雨靡靡,哪是一時三刻就會停下的?眼前的青年眸光炯炯神情堅定,葉青羽木然的面孔終於崩不下去,上前一步,站在房檐下對他柔聲道:“進屋吧,病倒了可是我這做主人的錯。”

  “這麼說,公子是原來在下了?”怯怯地,傳聞中驕縱的將門公子拘謹地收斂著手腳,墨黑的雙眼微微抬起,穿透了雨幕一瞬不瞬地望向葉青羽。臉上是無法自抑的欣喜與害怕再度誤會的失措。

  葉青羽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低下頭,說不出口“是”,亦說不出口“不是”,垂眼看著腳邊秋伯剛修剪一新的盆栽,臉上一紅,終是輕輕點頭。

  “呵呵……呵呵呵呵……我就知道。呵呵呵呵……”

  細雨如煙,枝頭嫩芽新綻,檐下飛燕雙歸。滿院都是溫雅臣喜不自禁的笑聲。世人交口稱讚的翩翩公子昂著頭站在雨里,任憑寒風吹亂了鬢髮雨水浸透了皂靴。他眯起眼笑得天真,葉青羽從他看著自己的眼中看見了同樣微笑著的自己。

  又仿佛回到了那個夜晚,遇見了那個他,那個以為自己摘到了星星的溫雅臣。

  “進來吧,我給你找件乾淨衣服。”笑著向他伸手,葉青羽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自己如此歡笑時什麼時候。

  “我不。”他卻反把手背到身後去。溫雅臣勾著嘴角,不肯安分的視線在葉青羽身上掠過一次又一次,“在下連公子姓甚名誰都還不知道,進得院門就已是無禮,又怎能冒冒然就登堂入室,豈非放肆至極?”

  不待葉青羽開口,他自顧自整理那早狼狽不堪的衣冠,又是一揖:“在下溫雅臣,京城人士,祖籍奉州,家住南城。平安巷左拐行過一樹桃花,再往前走兩步,過了一株老榕樹便是。還未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不過三言兩語,“公子”就在他嘴裡變成了“兄台”。這攀親論故的本事怕是連從前的顧侍郎都比不上。

  葉青羽莞爾:“不敢。免貴姓葉,葉青羽。”

  “蓬萊閣下紅塵境。青羽扇低搖鳳影。”他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忽而眉目舒展,搖頭晃腦吟誦起來。

  葉青羽笑:“非也。是輕如鴻羽。”

  “何必如此自謙?”溫雅臣大不贊同。

  檐下滴水成行,落雨如注,隔在二人之間,仿佛一道透明珠簾。他在雨中,他在檐下。你看著簾後淺淺自傷的我,我亦看著簾外磊落灑脫的你。

  葉青羽無心同他爭辯,只是伸著手道:“溫少,進屋吧。”

  話音方落,腕間一緊,葉青羽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溫雅臣整個拉進了雨里。濛濛細雨兜頭蓋臉罩來,同時撲面而來的還有他俊朗奪目的臉與狡黠邪魅的笑:“如此良辰美景,葉兄不沾沾這古人詩中的杏花春雨,豈不可惜?”

  從未想過他會再度出現,即便一遍遍抄寫著枯燥的經文來平復心中的躁動,也不曾想過他會用如此出乎意料的面貌站在這院中。藐視清規操守的放`盪子弟守禮地只是隔著衣袖握住他的手腕。並肩站在這因為春日到來而顯出無限生機的院子裡,抬頭是樹梢新抽的枝條,腳邊有羞怯半開的野花。厚厚的高牆將塵世的喧囂隔阻在外,於是耳邊只有如私語般低低自語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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