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只能附和著說:“嗯,紀容澤在國學上很優秀的。”

  和長輩聊天就這點不好,即使是再平易近人的長輩,有些話終究不能提,她有她的身份,我也有小輩的規矩,大家都是隔靴搔癢,敷衍而已,純粹浪費生命。

  不知道是不是聽見我腹誹,林采芩接過了話頭。

  “其實容澤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年輕人受點挫折是好事,心境會成熟很多。”她看似溫婉,其實說出的話都很驚人:“容輔從商有天賦,又不願意從政,容澤現在從政是最好的,身體其實也不影響,反而是加分項……”

  我被她這話里意味嚇到了,一時半會竟然不知道怎麼回,她剛剛說送紀容輔和夏淮安出國是她的主意,我聽到這已經完全信了,自己僅有的一個獨生兒子,七歲送出國去,她既然說得出前面那番話來,做出這種事也不為奇。

  如果我沒有聽錯,她話里的意思,是,紀容澤的殘疾,從政是加分項?

  我不懂政治,知道她說的也許是事實,但是這事實未免也太冷酷殘忍。

  這就好像十個人裡面必有一個女性名額,所以跑去跟盧逸嵐說,你從政是加分項,未必會被打,但是用這個意思去跟紀容澤說,只怕會被他當場掐死。

  紀容澤可是說出那句“我也從嵇康”的人,高傲到寧願在盛世中隱居,林采芩的意思是讓他利用自己的身體去從政?

  她是紀容澤的姨母,又是書香傳人,她說她很欣賞紀容澤,是個優秀孩子,她就是這樣欣賞的?

  我說不出我有多震驚,還沒說出話來,自己已經站了起來,本能地想逃離這裡。顧及禮貌,還記得跟她道別:“夏,夏伯母,我還有點事……”

  林采芩仍然坐著,雙手優雅地放在膝蓋上,柔美的女人姿態,安靜地打量著我,我本該是俯視她的,然而此刻卻感覺自己如同一塊渺小的石頭,被她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我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反社會人格。

  “林先生,”她仍然對我笑:“其實第一眼見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壞人,我姐姐擔心你是衝著容輔的身份來的,我卻並不擔心。我覺得你甚至比容輔都要天真多了。從你現在的反應也看得出來,你是把容澤當成了朋友吧?”

  她這樣誇我,我還是想逃,但是從我這角度看,她不過是個身材纖細的中年婦人,連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的,我要是這樣落荒而逃,未免太沒有志氣。

  “但是恕我直言,”她眼中仍然帶著笑,深灰色眼睛如同林中的曉瘴一般:“你這樣的性格,很難有大成就。”

  我收回我剛才的話。

  她態度這樣平和,我幾乎要以為她說的不是什麼冒犯人的話了。事實上,這句話在別的地方說出去,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是肯定要打架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

  “我說這話,並非是有什麼目的,”她見我已經要走,仍然對我笑:“只是長輩對晚輩的一點忠告,我知道這話說來冒犯,但是不得不說。”

  這態度實在讓我想起簡柯。

  SV台剩下的時間不到一周,簡柯那邊卻毫無消息,大概他也覺得,如果過來跟我低頭,就沒法給我上那關鍵的一課了——那一課重要到即使我在27歲之前都出不了第二張專輯,還是必須要上。

  這世上就有這種“長輩”,一心都是“為你好”。

  “請賜教。”

  “林先生其實骨子裡跟容澤有點像,容澤這孩子,小時候其實很聰明的,這幾年不知道怎的,文人氣越來越重,自己給自己立了許多規矩,束手束腳的,什麼也做不了。作為長輩,我心裡其實是失望的。”

  林采芩的母親姓李,姥姥姓吳,要是當年畫過竹林七賢圖的吳瀾之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外孫女竟然把“文人氣越來越重”當做一個貶義詞用,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哦?夏伯母失望什麼?”

  “自然是失望容澤作繭自縛,林先生,你和容澤一樣,你們活得都太窄了。”她眼光敏銳得過了分,微微昂著頭看著我,雙手交疊著,又笑了起來:“我知道,林先生一定要在心裡笑我庸俗氣了,但我確實是把林先生當做晚輩家人,想指點一二,才說這些的,我和我姐姐的看法不同,也許有天我們還會在家宴上再見呢,林先生。”

  她比林採薇聰明,自然知道我們還有再見的日子,我這麼喜歡紀容輔,非生死不能放手。我這麼英明神武的人,紀容輔要是放手了,只能算他眼瞎。

  她這話多少減去我敵意,但其實我也沒什麼敵意。

  她還算坦誠,我也不打太極。

  “夏伯母想多了,大家觀點不同,沒有高下之分,你笑我窮酸,我笑你庸俗,這種事沒有對錯的。但我個人覺得,做人還有點底線不是壞事。”

  林采芩笑了起來,她看我的眼神溫和而包容,就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林先生,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底線人人有,但卻不能太高,底線太高,放棄的東西就越多。”林采芩目光溫柔:“要是因為底線選擇放棄得太多,豈不是把世界讓給了沒有底線的人,容澤和林先生天資都這樣高,既然給了你們這份天資,難道是給庸人讓路的嗎?”

  我大腦里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到可以反駁的話。

  “我想,”我艱難地開口:“夏伯母並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所以這些話,我無法認同。”

  林采芩笑了起來。

  這世上的事就這樣奇怪,林採薇氣勢洶洶,氣質冷酷鋒利,像極夏淮安。而林采芩這一笑,卻跟紀容輔一模一樣,讓人有一瞬間的錯覺,仿佛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原諒。

  “林先生,這世上最大的事,莫過於生死。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是我想林先生應該知道我經歷過什麼。要是在我們這一代人面前談經歷,不是有點班門弄斧嗎?”她眼中的笑意消失:“林先生,我可以告訴你,我見過太多優秀的人,比葉寧優秀的畫家,比你有天賦的作曲家,車載斗量,星華璀璨。但是他們都悄然無聲地死去了。帶著自己一身無人繼承的才華,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里。我不知道林先生讀不讀史,林先生應該知道,在時間面前,一切都輕如鴻毛,如果林先生始終抱守著自己的底線,而不是把切實的、觸手可及的東西放在第一位,我想二十年之後,我很難在家宴上再看見林先生。”

  “你查我?”我沒想到我一天要問出兩句這樣的話。

  “先跟林先生道個歉,我並非故意查你,只是容輔前段時間忽然插手電視台審核的事,所以我留意了一下而已。”

  像有一個細小的冰核在我背上的脊椎里凝結起來,然後寒意散開來,侵入四肢百骸,我像那天在雲南冰冷的糙海里泡了一個小時,整個人的血液都是冷的,幾乎想要嘔吐。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林采芩笑容中帶著一絲嘆息。

  “林先生還不明白嗎?我跟你說這些,一是希望通過你,破解容澤的難題,容澤從家裡搬出去已經三年了,你是他這三年來唯一能去他家做客的人。他既然認你是同類,你想通了這些,自然可以勸他。二是我覺得,像林先生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如果始終不跟容輔家裡和解,又一輩子也無法在事業上取得成就,就算心胸再開闊,也未免疾世憤俗,年輕時自然顯得別有一番傲骨,然而年歲漸長,還是沒有一番事業,而容輔卻如魚得水,漸漸攀上頂峰,天長日久,林先生如何自處……”她平靜地看著我眼睛:“我是容輔的長輩,我姐姐也許不懂這道理,但我卻很明白,長輩的作用,是替你們指出以後會面對的問題,讓你們自己去做出選擇,我相信你會做出合適的選擇的,不是嗎?林先生。”

  -

  我落荒而逃。

  我想是我最近造孽太多,或者我上輩子確實是個兇殘的殺人犯,所以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我過得太好,派下一個林采芩來收拾我。

  她是我的天敵。

  我不怕人凶,不怕人威脅,不怕人查到我祖上三代,我不怕人比我紅,比我有錢,比我長得好看,比我有才華,我甚至不怕別人可以輕易讓我從這世上消失,否則我不敢打斷付雍的肋骨。

  但是我怕被人說服。

  我怕被人像林采芩這樣說服。

  她幾乎要動搖我人生信念。

  她無法動搖我信念根本,這世上沒人能動搖我信念根本,我始終無法按她說的那樣活,我在最想紅的二十歲都沒有去走捷徑,現在也自然不會去走。我仍然是那隻刺蝟,人給我什麼,我就回報什麼,我不可能原諒尹奚,就像我不可能去曲意逢迎林採薇,如果能做到,那就不是我林睢了。

  但如果只是一點點小動作呢,比如趁著這次逼著簡柯當我的製作人,然後趁著正當紅,出一張優質的新專輯。我對自己音樂質量有自信,就算是通過X聯盟收穫的粉絲,我也有信心不會讓她們對我的專輯失望…

  我早已經想過這個可能性,也早就否決這個可能性。

  但如果代價是失去紀容輔呢?

  我不是沒見過人在長期失意的狀態下心理會如何畸形,尤其是伴侶還無比出色。倪菁的前夫杜瑜洲,幾乎和聶行秋同時期的偶像小生,當初熱戀時他正當紅,倪菁卻只是個剛剛出道的小歌星,從最開始的灰姑娘折服王子,到後來的金童玉女,再到後來世界巡迴演唱會,天后和天后的丈夫,年歲漸長,演技沒長,身材也漸漸走形,最先磨滅的是笑容,然後是耐心,最後是愛意。當初的華天金牌夫婦,最後以倪菁戴著墨鏡穿著長袖出席夏天的新專輯發布會,卻還是被狗仔拍到手腕上的淤青為結局。從開始到結束,也不過十年。

  紅過的尚且淪落至此,何況從沒紅過的我。

  我想說我絕不會變,但是十九歲的我會鄙視現在的我,那十年後的我又會變成什麼讓自己鄙視的樣子呢。

  我知道紀容輔寬容,知道紀容輔溫柔,我甚至知道他深愛我。

  但是這是增加他容忍的上限而已。

  我的脾氣這樣壞,報復心這樣強,林採薇來一趟,如果紀容輔那時候回家,我能吵得鄰居都聽見。我又這樣懦弱,遇事先豎起一身的刺,只想躲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現在就開著車在不知道去哪裡的路上。

  剛開始,自然算是有趣,後來呢?我這麼適合獨居的人,怎麼和人好好相處。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