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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個熊孩子,但還算有節制,北京是天子腳下,再熊也熊不到哪去。

  “還是算了吧,”我不喜歡騙孩子:“我其實對槍沒什麼興趣。”

  “那你要什麼。”他的眉毛皺了起來。

  “我什麼也不想要。”我實話跟他說了:“我沒法介紹你認識木馬樂隊,我一點也不紅,真的。”

  他瞪起眼睛,顯然是不信,我也懶得管他,在鞋上按滅了菸頭,這片糙原本來是最好的,但是現在糙皮被碾得稀碎,又下了雨,我粘了兩腳厚厚的泥。我們說話的時候楊玥一直張望著這邊,我看她實在擔心,又走了回去,指著剛剛說話那青年問她:“那是誰?”

  “他是周仕麒,周瑾的弟弟”楊玥凍得發抖,還給我解釋:“周家本來就是軍區的,周瑾跟著紀先生去留學,他就進了部隊。本來BOSS這次找你,也沒驚動多少人,應該是章秘書偷偷打了小報告,所以BOSS家裡知道了,BOSS還沒下飛機,這邊就安排了人在等了。其實這裡是無人區,又有狼,也是應該有人護送的,但BOSS沒要家裡安排的人,現在這些人都是周瑾安排的,周瑾是個好哥哥,讓他在BOSS面前露個臉,對以後回京後的發展也有好處……”

  楊玥也知道自己越說越世故了,所以自覺停下話頭。她是個顏控,總被我臉騙過去,大概以為我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音樂家。

  我裝作不知道她這些內心活動,看她縮成一團凍得挺可憐的,過去提醒她:“外面冷,進去坐坐吧,他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楊玥凍得哆嗦,但是看了一眼蒙古包,臉上顯出一絲尷尬來。

  我腦袋凍木了,還以為她是覺得主人不在進去不好,還勸:“沒事,元睿是我朋友,裡面暖和,我給你煮煮奶茶。”

  “不是。”楊玥眼睛掃了掃地上,不好意思地道:“怪髒的。”

  我這才明白過來。

  泥巴里混著一粒粒的羊糞,看起來是挺髒的,我自己每年都來,大概不覺得了,楊玥大概處女座,標準城市小資女性,大概連種在地里的蔬菜都沒見過,讓她跟羊羔呆在一個帳篷確實挺勉強的。

  我倒不怎麼介意她這話,但是她這人思慮挺重的,大概也覺得這句話衝撞了,我半天沒說話,她當我生氣,猶疑了一下,竟然下定決心,一臉壯烈地掀開門進了帳篷。

  我好笑又好氣,只好也跟了進去。帳篷里沒鞋子可以換,電壓不穩,燈光昏黃,更顯得地毯顏色變幻莫測,我自己脫了鞋,楊玥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了高跟鞋,踮著腳尖,一跳一跳地跳到了桌邊,找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了。

  她來得匆忙,衝鋒衣里還是套裝裙,襯衫領子雪白,脖頸纖細,額發被雨打濕了,她是那種五官精緻纖細的長相,呆在黑乎乎帳篷里,像一隻落難的鶴。

  我煮奶茶,她從Birkin包里拿出香水來噴,試圖在身體周圍製造出一層氣體屏障,被我發現了,不好意思地笑:“有點氣味。”

  元睿單身男人,過的是完全脫離現代社會的生活,這帳篷里什麼現代設施都沒有,還養了牛羊,水源不算近,蒙古包本就封閉,做飯睡覺都在裡面,下大雪還要把羊羔抱進來,氣味在所難免。用久了的毯子掛毯顏色也曖昧。我從不介意這些。

  但楊玥也沒錯,都市白領女性,自己能在四環內買房子的主,收集包,用鑽石耳飾,細高跟,腳底不沾泥,來到這無人區,像把昂貴的蘭花拔出來栽到沼澤里。

  人和人之間的差異遠比物種跟物種要大,誰也沒錯,錯的是導致這兩個世界產生碰撞的我。

  我用自己的杯子給她倒了杯奶茶,她不敢喝,握在手裡暖手,我別開眼睛不看她,免得給她製造了壓力,逼得她真咬牙喝下去了,估計下半輩子都會有陰影。

  她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理解我為什麼跑到這地方來。我知道她偷偷看過我在網上的視頻,我跟陸宴的CP粉已經瘋了,P圖就算了,連視頻也P,在我頭上弄兩個狐狸耳朵,我天生長了這樣一張臉,不明白底細的人都以為我是嬌生慣養的少爺。事實上我身上襯衫三天沒換,領口髒出顏色來。

  外面喧鬧起來。

  楊玥如釋重負,又跳著去門口,掀開門帘看了一眼,驚喜道:“BOSS回來了。”

  她飛快穿好鞋,我也穿鞋,我來的時候就帶了這一雙邦威,脫的時候容易,穿的時候卻穿不上了,手指勒得疼,我只能重新解開鞋帶,好不容易穿上,眼前一片明亮,幾輛大越野車已經停穩了,章秘書和楊玥一人一把傘,傘下站著穿著風衣的紀容輔。

  我實在不敢看他眼睛,垂眉斂目走了過去,元睿站在他身邊,仍然穿著他翻毛皮的大衣,熊一樣,鬍子上都帶著雨,他三四天沒洗澡,我也好不到哪去,我們兩個站在一起,像被人從糙原里揪出來的兩個野人。他也是心大,還對著我擠出一個笑容來。

  人在緊張的時候是會忍不住笑的,何況這場景有種逃課被抓的感覺。

  紀容輔大概會以為我有神經病,好好的過著日子,招呼也不打一個,一張機票飛到內蒙古無人區住帳篷。

  我偷眼看了一眼紀容輔,大概他涵養好到極致,我竟然看不出情緒,只看見他側面冷峻如雕像,而且他折騰了兩天沒睡好,竟然反應還是飛快,立刻看了回來,我連忙低下頭,裝作深刻反思痛改前非。

  但是我肩膀上被撞了一下。

  元睿的大鬍子實在太適合說悄悄話,他眼睛看著那一大隊越野車,壓根沒人發現。

  “大丈夫當如是也。”他竟然還記得七年前的梗,語氣滑稽。

  我心裡像打開了一個被瘋狂搖晃過的汽水罐,我努力板著臉,但是笑意還是跟氣泡一樣拼命往外冒,死命咬緊牙關,嘴角還是越翹越高,最終還是忍不住破功。

  “彼可取而代之。”

  元睿像瘋了一樣哈哈大笑起來,我實在不想跟著他大笑,因為知道紀容輔絕對會跟我算帳,但是壓根忍不住,他笑得蹲下去,我眼淚都快笑出來,一面心裡繃著一根弦知道死期到了,一面又忍不住笑得肚子絞痛,這感覺只有十九歲那年跟元睿去砸人家玻璃然後翻牆跑被狗追可以比擬。

  我知道為什么元睿總擔心我會瘋,我也擔心他會瘋,因為我們互為彼此骨子裡那一點瘋狂,遇到一起就會產生激烈的化學反應,總有一個人會倒大霉。

  這次是我。

  我蹲到地上笑到脫力,然後被紀容輔拎了起來,扔進越野車之前我還都來不及朝元睿揮手,肚子痛到沒法說話,他笑得用手撐著地,估計也看不見。

  “輕點,我的吉他。”我險些把琴盒都壓爛,連忙爬起來,但是背上琴盒體格笨重,相比之下車廂就狹窄起來,我半天才翻好身,像練瑜伽一樣慢慢把吉他取下來,紀容輔已經關了門,車隊開動了。

  四周安靜下來,車窗外夜色沉重,我的血液漸漸冷卻,臉上的血也退了下去,耳朵還是發熱,身體已經覺得冷了。我看了一眼身邊的紀容輔,不敢搭話。

  瘋狂之後,大多是尷尬。

  車廂里沒有燈,他的臉浸在黑暗裡,鼻樑上有一點點反she的車燈微光,琥珀色眼睛像深潭,抿緊唇,側臉莊嚴又漂亮,我咳了一聲,他也沒有要理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生氣了。

  “我,”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試圖解釋:“我給葉寧發了郵件的,讓他告訴你我要出門幾天,他可能沒收到。”

  紀容輔還是沒有說話,我幾乎懷疑他變成了一尊雕像,但是我聽見了他的呼吸。

  他只是不想跟我說話。

  我有點尷尬,又有點傷心,忍不住剝起自己的手指來,我極度緊張的時候就會這樣做,跟抖腿一樣忍不住。但估計他會覺得我是態度不端正,壓根不在乎。

  我並非想讓他擔心,我也並非想故意玩失蹤,只是太多事一齊圍攻,而十九歲的我眼神太過鋒利,我第一反應就是想逃,逃離這一切。我說過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混亂不堪的人,我沒有能力去和人好好相處。

  我以為紀容輔能理解。

  我從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所以才更加不知所措,我甚至很少見到他不笑的樣子。

  -

  本來以為這一路就這樣過去了,我卻忽然聽見了馬蹄聲。

  我轉頭看窗外,遠處的糙丘上,一匹漂亮的白馬正追著車隊,我驚喜地看見了騎在馬上的元睿,他追不上越野車,只能抄近路,又不確定我在哪輛車裡,只能茫然地張望著。

  我手按在窗戶上,想喊他一句,又怕節外生枝,搞出別的事來,他更加擔心我會被紀容輔揍。其實這件事誰都沒錯,等我回去跟紀容輔好好說開了就好了,如果有人做錯了也是我。

  元睿心愛的馬還是跑不過越野車,繞過一個矮坡之後,白馬消失在車隊後方,我正想要不要還是搖下窗戶跟他說上一句,風裡卻忽然傳來了人的聲音。

  非常粗獷的歌聲,是蒙語,我記得這個旋律,我前天看過曲譜,是元睿整理出的蒙語送別歌。

  外面雨停了,有銀色的月光灑下來,風仍然在刮,車窗外的夜一望無際,夜色中的歌聲蒼涼而古老,這是在牧人中口耳相傳的古歌,千百年來,無數出生在這片糙原上的人就用這樣的歌聲送別自己的朋友。糙原民族的情懷總是這樣豁達,即使送別歌也是斟滿美酒,快馬加鞭……

  車隊的人大概都沒聽過這樣的歌聲,副駕駛的楊玥驚喜地互相張望,連紀容輔也抬了抬眼睛。

  我反過身去,透過後車窗看見了站在背後山丘上的元睿,車越開越遠,他變成了一個小白點,我知道他並不是擔心,他是在道別。

  光陰逆旅,天地過客,對於這遼闊的世界來說,人類不過是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動物,聚散分離,各有各的路要走,沒有不散的筵席,但只要興起而來,興盡而歸,恣意瀟灑,就沒有什麼不舍的。

  朋友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我因為看見元睿的成就而來,終於也明白自己和他差在哪裡。

  音樂,本來就不是為了名,為了利,為了誰的承認和讚許,甚至也不是為了什麼十九歲的自己,十九歲自有十九歲的事要做,我今年二十六,那就做我想做的事,庸俗也好,墮落也好,人生已經走到這裡,好不容易來一場,總要興盡而歸。

  外面月光明亮,我內心也漸漸明亮起來,本能地想找一個人來分享這喜悅,卻聽見紀容輔沉聲道:“直接去額濟納。”

  “可是飛機……”前座的楊玥忍不住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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