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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他說餓了時就看我節目下飯,也不是開玩笑。

  我從自己盤子裡切了截蝦尾給他。

  “吃你的吧,就你話多。”

  -

  葉寧說做兩道西餐,我真就只做了兩道西餐,剩下的全是酸菜魚之類的地道中餐,菌子火鍋也沒準備公筷,葉寧說他剛回國,應該是吃不慣的,但是他禮節無可挑剔,我們吃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喝著湯,靜靜看著我和葉寧鬥嘴。

  尚曉嫣應該是對他有意思,一直在試圖拉“紀先生”聊天,他也彬彬有禮地回應,我見慣了付雍章文彬那種衣冠禽獸,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真正“禮出大家”的子弟,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想必他私生活也不會像付雍他們一樣糜爛。

  就是不知道他這種光風霽月的人,要是在家族安排的對象之外又遇見了真正喜歡的人,該如何處理。

  他對尚曉嫣的應對禮貌而疏離,想必是不想給她多餘的希望。

  我忽然想到,他如果有姊妹,應該也會是這樣溫潤而明朗的性格,更加美艷而莊嚴的長相,這樣說來,他以後的聯姻對象應該也跟他一樣棋逢對手,應該不存在感情上的問題。

  畢竟人是更傾向於喜歡同類的。連付雍那種變態正經起來都能講出一口流利法語,品酒繪畫小提琴信手拈來,祖輩的基因加上後天的教育,他應該遠比我想像的優秀。

  葉寧拿了白葡萄酒來配海鮮,瓷瓶裝的清酒是他姘頭夏淮安上次從日本帶回來的,他的姘頭我也見過,和紀容輔是一類人,只是性格冷漠,話不多,這才是他們那個階層該有的樣子。

  我的酒量其實一般,玩了這麼多年音樂也沒練出來的,當年有段時間我混在搖滾圈裡玩,玩電吉他,大杯大杯喝酒,深夜醉倒在街頭,都是蘇迎一夜一夜沿著酒吧街一路找過去,把我撿回來的。

  葉寧酒量不比我好,自制力還差,也就趁他姘頭不在囂張一會兒,開心地跟我碰杯,他向來是三杯倒,我讓他慢慢喝,自己就著羊肉喝清酒,這酒甜絲絲的,但是後勁足,我上次還險些喝醉了。

  -

  “人生得意須盡歡,”葉寧不過喝了兩三杯,眼神已經飄起來,躺在椅子上發酒瘋:“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莫使金樽空對月。”我鬆開他揪著我衣領的手,把他的杯子放回桌上。

  “那些不用收拾,他傭人等會就來了。”我告訴尚曉嫣。

  葉家斷了他經濟,卻又狠不下心,他媽媽還特地撥了個傭人給他用,每天準時準點報導,以前還管做飯,但他吃得不準時,怕傭人回去告狀,就不讓她做了。

  “我留下來照顧他吧。”尚曉嫣主動提議道。

  她條件也頗為優越,家境好,工作能力強,年紀輕輕已經有了自己的畫廊,而且眼光好,手腕也不錯,對葉寧的要求幾乎是無條件滿足,整個北京只有她能拿到葉寧的畫,只要葉寧這傢伙一直畫下去,她以後前途無限。

  這樣的人,其實也是主動出擊的獵食者,剛剛吃飯的時候她頻頻試探紀容輔,得到的回應不甚理想,自然也就不再執著了。

  “等葉寧畫好之後,我會親自把畫送去紀先生府上的。”她客氣地對紀容輔道。

  “好的。”紀容輔與她握手。

  我回到廚房收拾自己的刀具,我喜歡用德國刀,做菜都是自己帶刀來,讓他知道我其實是個廚師也沒什麼。

  “你開車來了嗎?林睢。”尚曉嫣忽然在客廳高聲問道。

  “開了。”

  “紀先生的司機出了點意外,沒法送他了,你又喝了酒,讓紀先生開你的車送你回去吧。”

  -

  紀容輔的車開得很穩,也可能是照顧到我喝了酒,畢竟付雍他們當年都是有名的飆車黨,他沒道理獨善其身。

  但是我總覺得他不一樣。

  冷氣打得有點低,車裡安靜得過了分,有點尷尬,我順手開了音樂,誰知道上次載過葉蓁之後就忘了換CD,一出來就是自己的聲音,我連忙關了。

  今天真是一路錯到底,怎麼做都顯得刻意。

  紀容輔很有涵養地沒有“拆穿”我,而且禮貌性地問了一句:“你唱歌?”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大概酒意上頭,還在試圖撇清。

  搞不好他會以為我想搭上他然後重新回去唱歌。

  我知道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仍然忍不住地充滿惡意。這樣想有種卑鄙的快意,仿佛把他跟我拉到了同一水平線。

  他伸手,又打開了音樂。

  但凡我臉皮薄一點,這時候就該撞死在車窗上。

  這CD是我給葉蓁錄的小樣,她音域偏高,我沒想到這CD還會有外人聽到,用假音唱了整個副歌,效果實在有點詭異。唯一的安慰是這首歌沒寫完,副歌有段部分是哼唱的,還帶了吉他音,我對自己的吉他還是有自信的。

  “唱得不錯。”他再次禮貌性地誇獎我。

  我再也忍不下去,又關掉了音樂。

  “這不是我的歌,”我徒勞地解釋:“我給別人寫的。”

  “寫得很好。”他恰當地表達了他對我歌聲的態度。

  我只好轉臉去看窗外。

  酒意漸漸瀰漫上來,其實人體很簡單,一個載體而已,和機械沒什麼區別,裝進去什麼東西,就會有什麼反應。吃到好吃的東西就開心,喝到酒就愉悅,吃冰就涼慡,大冬天呼著白霧,坐在路邊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鈍,加幾滴辣油,整個人都暖得像一團火爐。搞我們這行的多少會反思自身,生活方式和普通人有些差別,這才做出和自己性格相襯的作品。我選擇了封閉和美食,寫的是無病呻吟的都市小情小愛。元睿選擇了遼闊的糙原和原始生活般的苦修,現在就在復興粗獷大氣的民樂。

  林小白選擇了小劇場,陸宴選擇了影視圈,更多的人選了酒精,選了大麻……

  我想把自己剖開來給他看,卻發現皮囊之下的自己乏善可陳。我迫切地想證明我不是個亟待上位的過氣藝人,我比他們多了點什麼。

  但我其實什麼也沒有。作品,態度,信仰,一無所有。

  他直接送到我家樓下。

  “你把車開過去吧,改天還我也可以。”我不想讓他誤會我在要他聯繫方式:“放我樓下就行了,鑰匙放信箱裡。”

  他手還放在方向盤上,聽到我說話,轉過臉來看我。

  午後陽光明亮,大葉子楊樹在車前蓋上撒下大片陰影,他的眼神溫潤如墨,我才發現他的瞳仁在陽光下是非常漂亮的淡琥珀色,只一個眼神就讓人心旌搖晃。

  “我走回去就好了,”他平靜笑道:“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

  挺好,有家不住住酒店,也算是一種情趣。

  我一敗塗地,不想再說話,拔了鑰匙下車,連再見都懶得說,轉身上樓。

  嘴賤果然有報應,陸宴大仇得報了。

  -

  我小時候也住家屬樓,跟我阿姨姨夫一起住,我爸是個混混,我小時候就欠了賭債然後跑了,從此沒再回來過。六七歲我媽改嫁了,怕我找過去,連我外婆都沒告訴地址。我外婆帶我到快十歲,我阿姨沒生孩子,把我帶過去,想收養我,結果我一去她就跟母豬下崽一樣,一口氣生了三個。

  他們都是小職工,人人都以為城市好,農村貧瘠,其實農村里至少有山有地,城市裡的人窮起來,才是真正的無立錐之地。一層筒子樓可以住四五戶人家,在樓道里做飯,每家有幾塊蜂窩煤都要每天數好,真是一塊布頭一片糙紙都有它的用處。我阿姨兼有小市民的市儈和農村的刁蠻,我姨夫更上一層,他們從第一個孩子出生就致力於讓我明白我在家裡的位置是底層,還好他家沒有剩飯養狗,不然我的順位可能還在狗後面。

  說起來,我和哈利波特的區別大概就只有一封霍格沃茨的入學通知書而已。

  這種環境下長起來,我本來應該長成一個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的。可惜我從小性格陰沉,精通臥薪嘗膽之術,我姨夫愛好喝酒睡覺打老婆,老婆打完還沒消氣就打小孩,我一般會避其鋒芒,有次不小心撞到槍口,被他一個耳光打到鼻血直冒,耳朵嗡鳴了一整天。我記得我當時還找了棵樹在上面刻字,我小時候就很有志氣,哭都不出聲,一邊掉眼淚一邊咬牙切齒地刻:我要報仇!

  真是中二度爆表。

  我有時候做夢還會回到小時候,醒來之後還是覺得那種無力感瀰漫全身。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一首歌就是那時候寫的,叫做《街燈》,給葉蓁唱了。

  “若有時光機,我願穿回過去伴你入睡。

  ……

  但誰會伴我入睡。”

  剛剛在車裡,有一瞬間,我忽然想唱這首歌。

  但搞不好紀容輔以為我是想睡他。

  真是一敗塗地。

  第8章 葉蓁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住著這房子不肯搬。尤其是在他們爬了整整六層樓之後,這問題的答案就顯得猶為重要了。

  其實沒那麼多為什麼。

  這間樓的樓梯大概是整個北京最像我小時候住的那棟樓的。

  沒辦法,我就是這麼謙恭自省的一個人。

  我喜歡憶苦思甜。

  -

  我打開大門的時候,就發現了問題。

  臥室門是半掩著的。

  我沒有關門的習慣,但是此刻臥室里傳來的節拍器的聲音,讓我知道裡面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我回頭看,看見了門邊散落的一雙sneaker,黑色鞋幫上綴滿細碎鉚釘,是她一貫風格。

  我脫下鞋,推開房門。

  我是個懶散的人,臥室一整個鋪滿羊毛地毯,電腦、音箱、效果器、譜子、吉他……全都隨手放在地上,臥室的窗戶我用了遮光窗簾,四面牆都是做了隔音效果的,床單上周剛換的黑色,床上擺的是我最喜歡的那把手工吉他“Gabriel”,我有裸睡習慣,有時候醒了不想動,也不想吃東西,就抱著吉他靠在床頭懶洋洋彈幾個小時。沒節目錄的日子,我一天大半時間是呆在床上的。

  所以我的臥室基本只有我自己能進。

  此刻床上正趴著一個女孩子,她長得不高,一米六,我一直可以很輕易地摸到她頭頂,她有健身習慣,骨骼也生得好,是凹凸有致的玲瓏身材,因為支著雙臂的緣故,肩胛骨像蝴蝶,配上微微小麥色的皮膚,每一寸肌肉都完美地附著在秀氣的骨骼上。

  此刻她正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聽著我這半年來寫的歌,譜子散了一地,床上她手邊那幾張,被紅色的膏體狠狠地塗改過,大概是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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