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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陸琪對面的H先生正一絲不苟地切著面前的牛排。他下刀的時候很仔細,動作輕柔,幾乎聽不見刀叉和餐盤碰撞的聲響,所以他的盤子也是乾乾淨淨的,不像陸琪已經粗暴地擠出了一灘肉汁。這麼一比,女生的吃相與“考究”二字就徹底搭不上邊了。牛排本身很嫩,切的時候如果遇上不清晰的紋理,也許要耐著性子折騰上一陣才行,而對粗放的陸琪來說,就算是抓著刀,她也只是象徵性馬馬虎虎地劃拉兩下,在肉筋還藕斷絲連的時候,她便會幹脆利落地一低脖子,只一眨眼,那火候正好的小塊紅肉已經被她一把捅入口中了。

  H先生其實吃得很少,除了牛排之外,其他的菜他每個都只盛過一兩勺便放下了餐具。不用聊很多句,陸琪就明白了,這位H先生不可能對自己有興趣。這倒也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沒什麼可不爽的,可是這場對話卻讓她的內心產生了一種極其強烈的挫敗感,和遲到無關、和穿著無關、和外貌、條件都無關——那是另一種生活方式居高臨下地鄙夷。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如果把H先生的工作叫做“工作”、生活叫做“生活”的話,那麼,屬於陸琪自己的那一切,工作、生活、愛好等等,大概只能叫做“過家家”吧。

  ☆、Someone like you(2)

  陸琪的履歷其實不賴,知名高等學府畢業,職業和僱主也是名氣響噹噹的存在,外貌不算出眾但肯定不至於不順眼,身材雖比不得女神若菲那般玲瓏有致,不過要是和路人甲乙相比那也沒什麼可怵的。既有這樣的“條件”做溫床,在同事和校友圈之外,她通常還是挺自信的。如果需要給這本履歷冊打個分的話,滿分一百,陸琪覺得自己少說也能得個八十來分。

  只是,這看起來光鮮的“八十分”到底又有多少真材實料呢?

  也許,這就跟自己在大學的期末考試里拿到八十分是同樣的感覺吧。它和晦澀難懂的知識無關、和融會貫通的體系無關,只和自己背到多少提前劃好的重點有關。考試結束鈴一響,那些重點就像陽光下的水漬那般,很快會從大腦皮層間消失殆盡,到最後只留下試卷右上角那個鮮紅的分數,以證明自己這個空空的腦袋確也曾有過學富五車的時刻。

  所以說,即便能躺在八十分的履歷冊上沾沾自喜,可是從本質上來說,她陸琪和這個世界上其他千千萬萬個四五六七十分的“庸人”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她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她不比任何人優秀。

  可H先生卻是不同的,他不是陸琪這樣的下里巴人。他用謙遜的語調問出一個個刁鑽的問題,標榜出自己高大上的同時,也將陸琪那自欺欺人多年的阿Q精神給毀得徹徹底底。

  H先生說,他想找一位能在事業上為他提供支持的伴侶,看過陸小姐的資料之後,他認為陸小姐無疑是很理想的人選。

  H先生說,他想創業,他準備在開曼群島註冊一家公司。理所當然,在做跨境業務的時候一定遇到一些稅務方面的問題,不知學財務出身的陸小姐有什麼好的建議?

  H先生說,哦,不清楚也沒關係,陸小姐的工作畢竟剛剛起步,實務經驗不足。那陸小姐在自己的工作中有什麼特別的收穫嗎?

  H先生說,既然陸小姐還是新人,工作方面沒什麼可深談的,那就了解一下生活吧,請問陸小姐平時有什麼興趣愛好嗎?

  H先生說,好巧,他也喜歡看書,他最近在看《國富論》,累的時候也會看看《全球通史》或者翻翻人物傳記來放鬆一下精神,不知陸小姐有什麼特別喜歡看的書嗎?

  陸琪知道,在自己猶猶豫豫回答出“《哈利波特》”的那一刻,通過這頓飯牽扯出的聯繫就算是徹底到了頭。自從初中從圖書館裡借到那本《魔法石》開始,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掩飾過自己對這個魔幻故事的喜愛之情。可是在此情此景中,念出這樣一個名字卻讓她覺得,此刻自己就像是一個傻子。

  隨著桌上的菜色漸漸變涼、作料的濃香漸漸淡去,尷尬的沉默終於在二人中間不可遏制地膨脹開來。也許是出於避免冷場的禮貌,H先生又一次講起了他的創業規劃,順帶還贈送了一堂全球經濟分析課,也算是讓陸琪重溫了一把大學經濟課上想睡又不敢睡的難熬時光。

  酒足飯飽之後,室內溫暖的空氣和耳畔慵懶的藍調音樂不禁讓陸琪的大腦越來越放鬆,輕飄飄的空落落的,就像是一盤曬乾的肉鬆,外頭看來色澤不錯也有營養,可裡頭卻是一團沒頭緒的迷霧。縱然H先生旁徵博引侃侃而談,舉來釋義的例子也足夠通俗有趣,可陸琪實在沒法將“量化寬鬆”和“次級市場”當成是令人興奮的甜點下咽。她的目光漸漸失焦,她的思緒像漣漪一樣一層層地向外延展,她開始回想自己最近看的那本偵探小說里兇手到底叫什麼名字,想著想著,她又想到曾有個人跟她說過,“你怎麼愛看這麼血腥的東西?一個女生也不看點好的……”

  她愣了愣神,目光重新聚焦在H先生的黑框眼鏡上,忽然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急促地吸了口氣,旋即又似掩飾般咬住了嘴唇。

  面前的男生有一張乾淨的臉龐,唇上和下巴都清清爽爽的,不見半根胡茬,透過黑框眼鏡的鏡片能看見他篤篤定定的眼神,說話時手指偶爾會輕叩兩下桌面,自信滿滿的樣子讓人只覺他仿佛什麼都知道。

  這情景令陸琪不禁又想起了Mark。她也終於意識到,從某種角度看去,Mark和自己面前這位正滔滔不絕鋪就著美好遠景的H先生也許正是同一類人。

  他們都是對生活有追求的人。他們不是得過且過的人,所以他們也不會喜歡得過且過的人。

  可惜的是,陸琪心裡頭很明白,即使再不願意承認,可“得過且過”這四個字確實已經在她的腦門上掛了很多年了。她不像若菲那樣會花很多心思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讓人眼前一亮讚嘆滿分,也不像阿卿那樣為了工作可以不顧一切、不願意錯過任何一次學習的機會,更不像魏凌那樣能敞開心扉嘗試著去愛一個人、就算最終也不一定能夢想成真——她的每一次選擇從來都不是因為她“想”做什麼,而是簡簡單單地出於她“能”做什麼。

  牆上掛鐘的時針終於不緊不慢地邁過了正西方的位置。仿佛得了赦令一般,閒扯了許久的二人在這一刻同時住了嘴,各自起身,像故人一樣互道了一聲“晚安”,可他們明明還是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陸琪拿出錢包,本打算和男生AA付帳,而H先生卻伸出手將她給擋回去了。她愣了一下,也沒再堅持,因為她看見了男生的眉宇間綻開了一個好看的笑容,她也說不上來好看在哪兒,只覺這是發自真心的愉悅——先前H先生不是沒有笑過,或者應該說,在過去的九十分鐘裡,他始終都保持著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的微笑,可是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那種笑容卻都不如眼前這般如釋重負的輕鬆。

  臨到最後,H先生終是放下了自己端了一整晚的架子,他不再是那個需要為自己未來人生作出重要決策的面試官,他變回了一個普通人。薄薄的樹脂鏡片下,他的瞳仁似深不見底的墨色蒼穹,可裡頭卻不知不覺升起了一輪溫柔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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