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

  善哉平直的唇線微抿,在他這一問後看著他,竟有片刻的沉默,然後才搖頭。

  “並未修成。”

  “那沒修成會有什麼影響嗎?”

  沈獨壓根兒沒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這話問出口之後反倒是想起另一樁來,眸光流轉間,只將兩手手掌交疊在了善哉盤坐的左膝,將下頜擱了上去,從低處看他。

  “我記得你還修了不壞身?”

  掐著佛珠的手指,微微緊了些,善哉垂眸看著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只覺他眼底藏著笑意,一時竟分不清他的得意,還是促狹。

  只是那斜挑的眼尾,勾人得像妖孽。

  於是也跟著笑出聲來,只低低道:“便是千般法門沒修成,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我。”

  什麼叫“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我”?!

  這一瞬間沈獨差點被這一句話激得從地上跳起來,就要跟這和尚打個三五百回分出高下!

  可真要跳起來時,又咬牙忍了。

  心裡一萬句“你麻痹”已經罵了出來,可偏偏他還不得不承認,這和尚說的是對的,這死禿驢實力強得讓人想把他兩把掐死!

  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獨才生出沒片刻的愧疚全被壓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歡。出家人,回答一下?”

  “有真話,也有假話,你想聽哪個?”

  善哉並不介意他此刻的態度,甚至聽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沒有格外的反應,只是低眉垂眼地看他,這般回答。

  沈獨頓時皺眉:“你們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怎麼還有真話和假話之分?”

  善哉卻不接話了。

  莫名地,沈獨竟有些忐忑。

  分明問的時候膽子還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讓他選了,又有一種“死禿驢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懷疑,思慮再三,最終才道:“先聽假話。如果假話很中聽,我便不聽真話了。”

  善哉便笑起來。

  這一時看著沈獨那分明不很平靜卻還強作鎮定的神情,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那一日出山門在山前溪水裡救他起來時他滿身的血污,跌在浮蕩的水裡,是妖魔,卻也滿身狼狽……

  那時便想起那句他總也不明白的佛偈。

  污泥總是蓮花國,甘露傾瓶掌上香。

  “假話是:情這一字,起於微末。起時不識,識時難解。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識還要作賤,而我肉體凡胎非為佛子,所以日復一日耿耿於懷,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過白費功夫,或為世間多造一樁殺孽,可終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間,待能分辨,欲得解脫,便為時已晚。”

  蓮華開落只一剎,凡心妄動彈指間。

  僧人垂眸與他對視,只見著他一臉怔然也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幾分無奈。

  這人是真的心無慧根,榆木疙瘩。

  於是怕他聽不懂,只好畫蛇添足地點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和尚說,我說的是假話。

  和尚又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沈獨愣住了。

  這前後兩番似乎一樣的話忽然來來回回地在他腦海里轉悠,最終竟讓他口乾舌燥,面紅耳赤,只覺一顆心都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連話都要不會說了!

  再開口,便有一點“死就死了吧”的貪得無厭味道:“那、那真話呢?”

  真話……

  善哉這一次凝視了他很久,看著他微紅的眼角,像是古井裡扔了一塊石頭,一如那一日他離開不空山後他再至竹舍打開那一幅畫時……

  心潮暗涌,難以平復。

  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語,一雙澄澈的慧眼垂下,只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開了五指,攤開了手掌。

  天光很亮,山間有風。

  淺綠的花瓣,半開半搭,那一朵已然乾枯的春蘭,就這樣安靜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中。

  第87章 剖白┃光天化日下,對著一曾守清規戒律的和尚,投懷送抱。

  善哉是在禪院中長大的, 從年紀很小的時候開始, 便總聽著年長的師叔師伯們念經參禪。大約是天性聰穎, 真如旁人所言,有一雙慧眼,一顆慧心, 一切經文與功法,皆是過目成誦,上手即會。

  只是他從沒接觸過外面的世界。

  於是對於那經文上所寫的善惡與是非, 總不很明白, 基本陷於紙上。

  直到有一年,年幼不懂事, 頑劣的性情自然地起來,做下了好幾樁錯事。

  他把後山蓮池中的游魚撈到了岸上, 擺在蓮池邊的石頭上,看那灼燙的日光曬在魚身上, 看那魚奮力地掙扎,可無論如何也跳不回水中,反而離蓮池越來越遠。

  最終徒勞地張大魚嘴, 死在滾燙的石頭上。

  他也把歇在樹上的飛鳥抓了, 拿細繩繫著它們細長的爪子,讓它們只能掛在樹上,無法飛走,也就無法捕食,無法充飢。

  於是一段時日後便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掛在樹上。

  還有那些總是滿山爬行的螞蟻。

  它們小得像是微塵一樣, 任何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都能輕易置它們於死地,更何況是他?

  隨意地掐死幾隻,然後將屍體擺放在它們經行的道中,看它們的同類爬行過來,在其屍體旁徘徊……

  ……

  這般的惡行,起源於人性中自有之“惡”,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天真的惡意。

  因為強大,他可以任意宰割其他存在;

  因為弱小,其他存在無法反抗這般的宰割。

  世間“弱肉強食”之理,就在這樣天性的惡中輕而易舉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即便是後來為禪院師叔師伯們監禁甚至懲罰,他也不曾忘卻。

  只是後來到底也收斂了。

  一是因為禪院有禪院的清規戒律,他雖不明白自己錯在何處,卻也要遵守規矩;二是因為後來年歲稍大,跟著其他年長的僧人們下山,看那紅塵俗世紛紛擾擾,看那芸芸眾生困於疾苦,只覺人之於天地與當日游魚飛鳥螻蟻等類之於他,並無差別。

  於是始知,禪院的上師們親見他當初所行之事、所傷之類為何痛心震怒,又為何要懲罰於他,也知道了這世間何為“善”,何為“惡”。

  也因為知道,所以時時自省。

  凡人之天性皆有善惡,而他因生在禪院之中,所見皆是善,心中反而對那甚少觸及之“惡”有著難以壓抑的想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自警。

  只因螻蟻為惡,縱使竭盡全力,也無法掀起太大的波瀾;而人中強者為惡,只需翻手覆手,便可令同類、令他類陷入浩劫。

  任何不加節制的力量,都不該存在。

  天下人只道強者總能自由縱橫,無物能擋、無人能敵,殊不知越為強者,便越當約束。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