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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試他。

  這樣的一個念頭,冒出來就成了理所當然,不管它看上去有多荒謬,可沈獨就是無法將其從自己心裏面壓下去。

  它瘋狂地滋長,蔓延。

  他荒涼冷落的心原,幾乎剎那間已被它覆蓋,纏繞,再不留下任何一點空隙。

  禪院裡響起了暮鼓之聲,普照這大地一整日的日頭終於沉進了西山,夜幕降臨。

  沈獨在屋內坐著,看了一整個時辰。

  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起身來,竟直接拉開了房門,走近那已然深沉的夜色里,向千佛殿方向去。

  第73章 夜談┃你才知道我多少,便敢這樣喜歡我?

  入夜之後, 禪院裡的僧人便不很多了。

  今日上了不空山住進了禪院的江湖人士, 也不至於這般不懂規矩, 深夜了還在人家的地盤上胡亂走動,所以也沒幾個人影。

  道中只有沈獨一人。

  對這天機禪院的道路,他其實一點也不熟悉, 蓋因昔日兩次進入此地都是暗中闖入,且是從禪院高處潛行。所以此刻行走在這禪房院落間的夾道上,他竟有一種難以分辨方向的錯覺。

  好在千佛殿的位置他還知道。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與善哉夜中交手的那一日, 善哉從大殿之中追出來, 便是立在一處佛塔的頂端。

  那一座佛塔,乃是整個禪院之中最高的建築, 無論站在禪院的哪一個角落,都能看見。

  即便此刻夜色已深。

  可以沈獨的目力, 依舊從那一團黑暗的模糊中分辨出了佛塔的輪廓。

  千佛殿便在那佛塔附近。

  沈獨說不清這一路自己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好像想了要找那和尚說什麼, 又想了今日上山之事要怎麼解釋,可真走到近前,抬起頭來瞧見那深埋在夜色中的大殿時, 又忽然冰雪崩塌似的潰散了。

  整個人腦袋裡空空如也。

  原本描繪著諸多佛門典故的大殿, 依稀還是月前的模樣,黑暗裡一切神佛妖怪的模樣都模糊,只有那一片暖黃的光芒從虛虛掩著的殿門內傳來。

  一道暗暗的人影在窗紙上拉長。

  沈獨只覺得被什麼東西驟然刺了一下,腳步也停了下來。

  直到這時候,他才想起:怎麼就敢這樣一句話不問、什麼也不打聽就來了?

  好像他篤定他此刻會在此處一般。

  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除了這裡之外, 還能去何處找尋他的影蹤。

  於是莫名地嗤笑,在心裡自嘲了一句,又站在這大殿外面看了半晌,終於還是邁上了台階,從那虛掩著的門扇之間,走了進去。

  腳步聲很輕。

  可這一座大殿裡實在是太安靜了,於是連這般的腳步聲都顯得喧囂與驚擾。

  千佛殿周遭的牆壁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佛像,釋迦牟尼佛正列於中央,幾乎與整座大殿齊高。

  祂佛頭周遭散著一圈彩繪似的佛光。

  那寬厚的佛掌五指卻成拈花之勢,好似確有一朵花被風垂落,墜於其掌間。

  只是在祂的身後,卻是沉沉的黑暗。

  今夜殿中的燭火明燈似乎並未點滿,所以照在這空闊的大殿之上,竟顯得有些昏暗。

  連帶著沈獨看周遭的佛像,都覺影影綽綽。

  唯有殿中這僧人的身影,如此清晰。

  善哉聽見了腳步聲,但他沒有回頭,只是一如以前任何一日晚課後一般,有條不紊地收拾著香案。

  紫檀香案沉重而結實,雕滿了蓮紋。

  他平日所吟誦的經卷便被他隨手一放,擱在了香爐旁邊,翻開的書頁上句句都是菩提般若。

  沈獨就站在他身後,看了很久,直到看見他收拾好了一切,又抬手去撿那經卷時,才笑了一聲:“殿門掩而不關,是明知我要來;知道我要來,卻還慢條斯理行禮佛事。你佛門不是有種種清規戒律嗎?不見我時也就罷了,見我竟還有臉站在佛前。你倒不害臊,可不怕佛祖見了你臊得慌嗎?”

  嗓音溫和,腔調卻尖銳。

  沈獨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根筋抽了,又是著了怎樣的魔,分明是要來與他好好講講道理,再哄哄他的。可他進來這許多時候,僧人都沒有搭理的意思,實在讓他有一種不該來的想法。

  於是滿腔惡意都似尖刀一樣扎了出來。

  善哉依舊著著今晨與他交手時那一身雪白的僧袍,聽見他這話時,指尖才挨著那經卷,便慢慢頓住了。

  沉默中,探出的五指一根根收回。

  他終於還是回過了身來,看向沈獨,看見了他蒼白但不掩戾氣的一張臉,看見了他尖銳不失譏誚的一雙眼。

  天底下怎會有他這樣理所當然的人?

  分明是被他救了性命,又欺騙戲耍了他,還盜走了佛珠,今日甚至還逼上天機禪院,把一個惡人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個乾淨。

  可眼下竟理直氣壯地站在這裡質問他。

  “沈施主深夜來此,只想同貧僧說這些嗎?”善哉沒有接他的話,只用平靜的目光回視著他,這般問道。

  沈獨冷笑:“怎麼,提不得?是在你虔誠篤信的佛祖面前提起這些髒穢之語,玷辱了你這滿殿的神佛不成?”

  善哉沒有接話。

  只是在聽見他這越發輕狂放肆的口吻時,終是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眸底神光微冷。

  “又不說話?”

  見了他這沉默的模樣,沈獨便十分來氣,無法避免地想到了當初在後山竹舍里他裝啞巴的那一日一日。

  “裝啞巴你還裝上癮了?是我沈獨眼瞎,竟沒看出看似老實的和尚最是奸詐狡猾,陰謀算計的功夫比我妖魔道上那些個廢物還要深上千倍百倍!不愧是超然於武林的天機禪院,不僅武學厲害,便是連這院中出來的禿驢都如此厲害——”

  “佛門清淨之地,沈施主,慎言。”

  約莫是覺得他說的越來越不像話,善哉終是不很聽得下去了,方才微皺的眉舒展開,可掌中的佛珠卻掐緊了。

  眼底那讓沈獨倍感熟悉的不認同,已悄然浮上。

  就是這樣的眼神……

  沈獨記得實在是太清楚了:“佛門清淨之地?佛門清淨之地又怎樣?當日本道主便想要告訴你,碾死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算得了什麼?便是連那活生生的人,本道主也殺了成百上千!你佛門清淨之地,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一個喜歡上我的和尚,憑什麼敢如此問心無愧地站在佛祖面前,讓我住口?!”

  “沈道主……”

  “施主”二字再一次悄然從善哉口中消失,他平靜的眼底結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冰霜,連帶這三個字,都變得毫無溫度起來。

  這無疑是一種警告。

  可沈獨何曾將僧人放在眼底?

  他只是自顧自地將自己滿腔的不平傾瀉出來,分明是偏激又不講道理,可話出口時竟滋生出一股難言的苦澀,如刀割一樣,痛得他紅了眼眶:“和尚,我不喜歡你口是心非。今日山門前那一戰,你不就是想要試我嗎?如今你看到了。我輸了,我捨不得殺你,我在正邪兩道面前丟光了顏面,我人賤心也賤!便是你這般欺我騙我,我也沒管住自己。和尚,我喜歡你,你也並非對我無情,為什麼不肯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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