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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文桐這才注意到,對稱的把手上的貼條,其實是一整張黃紙被撕開後的殘片。他又用眼角掃到,柜子旁的牆壁貼有一條塑封紙告示:本櫃嚴禁開封,違者罰款壹萬元。中英日韓文都有。

  這種黃紙,在她媽媽家,在霧籠山,在自己家,他都見過,甚至動手貼過。

  符咒。

  野鶴附耳說:“這不是柜子,叫木鬼屋。槐樹是木中之鬼,陰氣重,能招來陰物。陰物一進去,封上禁咒,它就鎖在裡面。這東西做出來是用來困鬼的。”

  聽著,像鬼的捕鼠器。

  蘇文桐突然領悟,一萬元,罰款為何不多不少一萬元。野鶴提過,城裡再請一道厲害的符的市價正是這個數。

  其實沒必要再請了。

  那東西不在了。曾幾何時,這裡的房梁之下響起過它的呢呢細語,四壁之間浮現過它的孤魂魅影。當員工經過走廊時,也許能聽到它的舞鞋摩擦地板的響動。

  但那些不重要了。

  眼下重要的是,它去了哪裡,化成了什麼。

  野鶴繼續說:“木鬼屋治標不治本。鬼既不會死,又不吃喝,在裡面相當於閉關療養。有朝一日脫籠出來,小鬼也熬成厲鬼了。”

  厲鬼,厲鬼,厲鬼。

  蘇文桐的聲音在發顫:“董女士為什麼把它撕開?”

  經理的回答充滿黑色幽默:“從裡頭塵土深淺的痕跡判斷,董女士可能是想放包和行李箱。”

  很好,這很董雲芳。

  她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無畏作風,毅然打開了這間塵封的柜子。裡邊的東西呼嘯而出,與她結為一體,一起擺脫酒店的樊籠。

  野鶴小聲說:“住這房的女人被附身了!鬼上身了!”

  蘇文桐閉上眼睛。他最後說:“我看好了,對罰款沒有異議。我們付錢。”

  經理鬆口氣:“那請您下樓結帳。”他一秒鐘不想多呆。

  返程走的另一條路,來往車多,野鶴說陽氣重,不怕鬼作祟。話這麼說,蘇文桐依舊陷入了一種難以言述的恍惚狀態,眼前的路綿延不絕,永無休止,比跌進鬼打牆還要使人迷惘。

  野鶴說:“你單位的女人是鬼。”

  蘇文桐沉默。

  “而且她盯准了你。”

  蘇文桐說:“看起來是這樣。”

  “她一直在害你身邊的人。”

  一個又一個,方姐,大雷,連野鶴也不放過。

  “害你的時候,她卻停手了。為個什麼?”

  因為還不到時候。她還沒玩夠,還沒折磨夠,她要看我一天賽一天活在精神痛苦中。

  “她就那麼不停騷擾你。”

  媽媽說過,鬼,為了滿足執念,能花無窮無盡的精力來折騰活人。

  野鶴突然說:“文桐,你能不能停一下?”

  蘇文桐正感到呼吸困難,便停靠在路邊,一頭扎進新鮮空氣。野鶴說:“我想上旁邊的山呆十來分鐘,你心情不好,在車裡歇歇。”

  蘇文桐不想一個人呆著,說:“我陪你走。”

  那是座荒山,是規劃學定義的既無礦藏價值也無水土價值的荒山。野鶴向前疾走,直走到一片平坦一些的空地。

  土地中央有一條裂fèng,如閉攏的嘴,深不見底。

  他挺直駝背,先鞠躬拱手,然後跪倒。叩頭三下,每次頭都挨到土地。

  蘇文桐靜靜等他做完整套複雜的儀式。

  野鶴再站起時,不好意思地說:“每次經過此地,做徒兒的不能不拜祭恩師。”

  “我沒看到有立碑。這裡也不像墓地。”

  “我師父,是在這裡被大地吞下去的。”

  蘇文桐神色悚然。

  “那時師父要收伏一個女鬼,那個女鬼嫉妒前夫成家,總想帶走親生孩子,孩子病得要死也不罷手。她的執念太強,怨煞太重,一般的符對付不了。

  “我師父把她引到這山,擺下本門最強的黃泉坂坡陣,想逼她掉下黃泉。

  “沒想到先被壓倒的是我師父,師父一發狠,抱著她同歸於盡,再沒走出陣法。”

  蘇文桐說不出話,捉鬼居然這麼慘烈。硝煙散去,記載這一戰的只剩下蕪蕪荒糙和一個孤寡弟子。

  “這些年,這條路,我常常有走不下去的時候。可想起我師父,想起那麼多人為邪煞所害,想起道門無人繼承。再難,我咬牙堅持下去。”

  “幸好你還有個徒弟。”

  “唉,現在健全人都外出打工。除了那個傻小子,沒人學啊。本來我也知足了,可他實在比我還不成器。”

  風吹拂而過,漫山遍野發出嗚咽聲。

  蘇文桐垂下頭,許久開口說:“師父,我告訴你實情。那個女鬼的真實身份,我已有數。”

  野鶴說:“看你的反應,我也猜得出。”

  “她是我從前的女朋友,很漂亮,很驕傲,也很衝動。八年前,她想和我複合,我不同意,她就跳樓了。跳樓地點在大學當時已封閉準備拆除的體育館,她曾在那裡拿到過舞蹈大賽的名次。後來,大學整體搬遷到郊區。再後來,財團老闆買下這塊地,蓋了酒店。我想,她從沒離開過。”

  野鶴問:“她家裡人呢?”

  “搬去外地了。八年多來,我一直活在自責中,白天人五人六,晚上整夜整夜發噩夢,對妻子也不敢提。再自責,再懺悔,既無法挽回,也做不到任何補償。所以,她沒原諒我,也不會原諒。當一個不明來歷的女人,穿著她最愛的紅色高跟鞋,化著她最愛的妝,手臂上有蝴蝶標記,與她曾經紋的蝴蝶刺青如出一轍時,我知道,是她回來了。我不怪她來懲罰我,但我不想她傷害別人。”

  “她為何對別人下手?”

  “我也才省悟。那兩個人,都在查到酒店這條線之後,遇害的。”

  野鶴仰天長嘆一聲:“全是情債,冤孽啊冤孽。”

  “罪有應得的該是我。”

  “文桐,莫怪老哥倚老賣老,你不該這麼說。陰陽有別,死了就不該攪和陽間,更別說為一己私慾肆意妄為,連累無辜。再何況,能附身,便已煉成厲鬼,不能再視作活著時候的她。”

  “我希望能超度她,讓我們都解脫。師父,你願意幫我?”

  “我師父常說,行路再難,為何堅持。文桐,你是好人,我一定幫你。只是——”

  蘇文桐看出野鶴在糾結,說:“師父,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你說吧。”

  “文桐,有句話我憋在心裡,說的不對你莫怪。為什麼挑中我個鄉下人?你人有面子,又不愁錢,幹嘛不找熟悉城裡場面的天師?”

  蘇文桐說:“因為,我相信你。”他伸出手去。

  細皮光滑、戴著腕錶的手,糙如樹皮、纏著紅繩的手。握在一起。

  “師父,你住城裡賓館吧,別霧籠山兩頭跑了。我出錢,給你另配個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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