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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不同的只是陳郁是為了尋找復活他的方法,而他是為了尋找時光回溯的辦法。

  在漫長的漂泊生涯中, 趙由晟聽說有一種神物叫心鏡,它似鏡非鏡, 能照出人的一生。據說在心鏡面前, 人生的場景會像副畫絹般展開,可以伸手碰觸,進入想回溯的時光。

  往事痛徹心扉,如果他能回到當年, 回到災難發生前, 他會制止一切,他會帶著家人浮海避世,遠離紛爭。他無法力挽狂瀾, 扶大廈將傾,但他可以讓所愛的人逃過劫難。

  讓他們活下來,也讓自己不必成為不死不活的怪物,擺脫這漫無邊際的生命,無垠的絕望。

  至於仇恨與復仇,在復活後,面對人事變遷,這些情感逐漸淡去了,他仿佛已經沒有恨,那些仇人的臉龐也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到後來,連同陳郁的模樣,他也已想不起來。

  其他人他是自然而然遺忘,唯獨陳郁,他是有意遺忘。

  人間草木的枯榮,以歲記,而趙由晟活得太久了,他歲月幾乎以十年記。

  他每隔十年,便要原來離開生活的地方,以免惹來事端,不老的容顏,曾讓他被人當做怪物,遭人緝拿。當又一個甲子年過去,王朝國祚短暫,被另一個政權取代,唯山河依舊,百年的風雨早已將昔日的宮牆刷得斑駁。

  趙由晟所生活的年代,已沒留多少痕跡,陌生的裝束,聽來竟有些難懂的鄉音,都在告知他是位異世客。

  趙由晟來到已經頹敗的泉州,戰火毀去了這座大港,再不見風帆齊聚的場景。

  趙由晟去了趟南溪,站在倒塌的陳家老宅前,雜草齊膝,早已無法辨認當年的樣子,唯獨陳家書屋那棵銀杏樹還在,繁盛依舊,高大蔽日。他厭煩了生命,已不記時節,見得銀杏樹葉黃,才知曉又一年的秋日到了。

  詢問居住在附近的老者,當年屋主哪去了,還活著嗎?

  老者說:你問的是陳景盛吧?兵亂那會,他全家去了明州,再沒回來,這麼多年過去,應該是亡故了吧。

  趙由晟也只是隨口一問,他實則不在乎。他甚至沒去陳家的墓地,去看望陳郁,他的墳墓建在山麓,背枕一片松林。陳郁在他心中是特別的,但這份特別在漫長時光下也淡薄了許多。

  唯獨鮫邑,無論人世如何變遷,鮫邑安然依舊,那裡是趙由晟常去的地方。

  趙由晟在鮫邑見過幾次慕遠夷,他還是年輕貌美的樣子,聽聞鮫人有壽七百齡,慕遠夷還不到三百歲,日後還能再見到他。

  他們都認識陳郁,由此,慕遠夷後來也成為了趙由晟的友人。他常勸趙由晟說:你就在鮫邑住下吧,人世終究不是你的去處。

  後來,慕遠夷知道趙由晟在尋找心鏡,他又說:那不過是一個古老傳聞,心鏡是怎樣的物件,誰也沒見過。

  他說:當年陳郁為了尋找復活你的辦法,海外諸國都走遍了,倥傯一生,我不想看到你再像他那樣。

  趙由晟沒有聽進心,尋找心鏡,早已成為他活著的唯一目的,他總得給自己太過漫長的人生找一個寄託,否則他怕是要狂癲,怕是要生出無盡的恨意。

  在陳郁死後的一百餘年左右,趙由晟搭乘中國派往海外的龐大船隊,他充當船隊的通事(翻譯),為船隊的統領者效勞。

  那是位頭戴三山冠,身著蟒袍的欽差總兵——鄭提督,鄭提督年齡不過三十,平和又莊嚴,有雙洞察一切的眼睛。

  船經占城(越南一帶)、爪哇(印尼爪哇島),在舊港國(蘇門答臘島)停泊數日,當地不少廣東漳泉逃徒,聚眾為海盜,危害往來商船。

  鄭提督下令擒拿,抓得海盜頭目,大勝而歸。

  夜晚,官兵在海灘飲酒歡慶,趙由晟遠離眾人,背手望著漆黑的大海。

  「平定海寇,官民歡喜,趙通事怎麼還是愁眉不展?」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聲雖不威嚴,但令人油然生敬意。趙由晟回頭,對鄭提督恭敬行禮,道:「讓大人見笑,我見夜色濃郁,忽然憶起往事。」

  天空烏雲密布,沒有丁點星光,海域黑壓壓,壓在心口,耳邊觥籌交錯聲,如同當年官船廠酒宴殺戮時的情景。

  鄭提督向來平易近人,與趙由晟又相識多時,他做出請的手勢,言語溫和:「趙通事可願意跟我述說往事?總憋心裡也不好。」

  他的目光睿智似老者,眼底如鮫邑平瀾的水簾,趙由晟見過無數人,眼前這人他知道足以信任。他將當年遭遇的悲慘事隱去了背景,講述家人的慘死,還有六十載後,在銀杏樹下與友人的重逢與訣別。

  鄭提督默然傾聽,直至趙由晟講完,他仍垂眸沉思,半晌,他才嘆道:「我幼年失去父母,孤零一人,也曾心中悽苦。」

  海風浮動他牙牌上的流蘇,流蘇飄動如亂絮,他神色哀而不傷。

  「大人後來是怎麼得到心的安寧?」趙由晟詢問。

  鄭提督轉身望向海灘,一座裝飾華美的廟宇,廟前擺放著各式貢品,用於祭拜天妃娘娘,無論婦人孩子,男子都在虔誠地跪拜。

  「我心光明,心有聖所。」鄭提督悠悠道。

  獨特的人生境遇,使得趙由晟早已不敬鬼神,然而苦難中的人們,往往將心寄托在神明的救拯,怨憤的心,從信仰上獲得寧靜。

  趙由晟想起第一次出海,路過真臘,在林叢中見到都城裡巍峨的寺廟,陽光金耀,神聖而不可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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