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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身出了院子,謝明玉知道,謝暄在迴避他。

  他們在院子的東牆邊用磚頭搭了簡易的灶,將鍋放在上面,放了糯米、粳米、蠶豆、豌豆、筍、鹹菜,加了水和鹽,蓋上鍋蓋,用秸稈燒火,三伯伯怕兩個城裡人不曉得這些,把他老婆叫了過來要幫忙,叫他們只管等著吃,但謝明玉對這一切興致高昂,一定要親手做。

  等飯熟花了好長時間,揭開鍋,滿院子都是糯米與豆類混雜的清香,有好奇的鄰里從院門伸進頭來,說:“三兒回來啦!”他們用的是“回來”這個詞,仿佛謝暄是屬於周塘的,不過是暫時離開。又說,“這是在煮立夏飯呢,我家有新摘的豌豆,早知道就給你送點過來——”如今在周塘認得謝暄的人已不多,大多上了年紀,身邊常常抱著或拖著孫子孫女,那孩子的眼睛便好奇地看著謝暄,不曉得這個陌生人同這個地方的關係。

  一大鍋的飯,謝暄和謝明玉根本吃不完,盛了滿滿好幾海碗分送給鄰里。

  不知道是不是做法不對,謝暄總覺得這立夏飯不是記憶里的味道。

  他記得小時候立夏對孩子們來說是一個大日子,家家戶戶都會煮蛋,整個村子都飄著一股濃郁的茶葉的香氣,婦女會用五顏六色的毛線編織蛋袋,將煮熟的蛋放進蛋袋掛在孩子的脖子上,有些考究的大人還會將蛋染成紫紅色,那一天每個孩子的胸前都有五六個蛋,見面的時候會比賽碰蛋。那一天,學校也會放寬校規,允許學生將蛋帶到學校,舉行碰蛋比賽。晚上,會在戶外搭灶燒立夏飯,將飯桌擺到外面,就著一天最後的霞光吃立夏飯,並不只是自己吃,還要分送鄰里,明明人家也燒了,但還是要送,這是風俗,也是禮貌,當然,自己家也會收到鄰里的立夏飯,這些飯味道不盡相同,有好有壞,他們就會當做一件大事似的品評一番。

  在周塘的那些年,每年立夏,外婆總會在前一天晚上給他編織蛋袋,那時候的燈還是白熾燈,燈光的顏色是暖黃色的。外婆將毛線纏在竹椅背上,低著頭戴著老花鏡,手指在那些彩色毛線間靈巧地飛舞。她編的蛋袋配色漂亮,網眼細密,總能惹來女孩子羨慕的眼光。即使到了初中,他已不再需要那些蛋袋,她還依舊保持著那個習慣。而外公則總會變戲法似的給他一個鵝蛋,那時候孩子擁有的蛋不是雞蛋就是鴨蛋,鵝蛋大而堅固,非常稀少,謝暄的心底有小小的驕傲。

  不能再想了,謝暄只想趕緊回去,為了逃避這一切,謝暄上了樓,進了他少時練琴的琴房——那架棕色的鋼琴上落了一層薄灰,他無意識地坐在鋼琴前發呆。謝明玉上來,坐到他旁邊,掀開琴蓋,手指在琴鍵上隨意地按了幾下,鋼琴閒置太久,音已有些不准。

  謝暄被鋼琴聲驚醒,轉頭看謝明玉,“下午想幹什麼?”

  謝明玉的手指敲著琴鍵,“想聽你彈琴。”

  謝暄說:“下次好不好,我很久不碰琴了,怕彈不好。”

  謝明玉說:“不好,我現在就想聽。”

  謝暄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堅持,不過是彈琴而已,值得這樣?但謝暄沒說話,如果滿足謝明玉的一切有理或者無理的要求,能夠讓他不再產生其他古怪念頭而早點離開這裡,謝暄願意這麼做——

  老太太曾經說過,“謝暄是屬於鋼琴的。”

  她說的是謝暄,不是三兒,那就意味著,她說這句話的鄭重,她純粹是以鋼琴教師的眼光去看的。說這句話是什麼時候呢,似乎是謝暄的作文《我的夢想》獲得全市小學組冠軍後——

  “我沒有翅膀,但音樂能帶我飛翔,穿過荊棘叢叢的高山,穿過黑暗狹窄的隧道,穿過美好和樂的仙境,我是我自己的國王,我將我的悲喜,我的愛憎,我的歡笑和眼淚凝成一顆最璀璨的星,永不墜落!”

  那是十三歲的他,用稚嫩但認真的筆調寫下那段話,並且在家長會上鏗鏘有力地念出來,外婆就坐在後排,神色認真,掌聲雷動,但她沒拍手,只是嘴角有輕微的笑意。

  回去的時候,她拉著他的手走在長長的路上,問他:“三兒以後想做什麼?”

  “彈鋼琴。”

  “還有呢?”

  他想了想,說:“開鋼琴獨奏會。”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在他的幻想里,他的第一場鋼琴獨奏會的最後,他會出乎意料地安排外婆與他四手聯彈,他們配合默契,表現完美,在全場雷鳴般的掌聲中,他要很驕傲地告訴來聽他演奏的人,“這是我的外婆,這是我的鋼琴老師。”然後人們會歡呼,會不停地喊安可。

  他記得那時候外婆笑了,嘴角秀麗的細紋緩緩盪開,那是外婆為數不多的柔軟的時刻,就是在那時候她說了那一句話。

  根本不需要記憶,他的手指對這架鋼琴太過熟悉,似乎擁有獨立的靈魂,能夠輕易彈出優美流暢的曲調,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一個蒼白羸弱的男孩,在夕陽餘暉下,背著書包跨進院門,有個老太太在庭院灑掃,他叫一聲外婆,沿著木樓梯一級一級地走上樓,推開琴房的門,放下書包,伏在鋼琴上先做完作業,然後開始練琴,反覆地練一個單調的曲子,耳朵里漸漸傳來樓下同齡的孩子的嬉鬧聲,他停下彈琴,側耳傾聽,他聽見有石子打在窗戶上的聲音,他過去開窗,往下望去,周南生仰著汗津津的臉笑得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他喊,“三兒,下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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