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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暄將碟片放進放映機,然後坐到沙發上,隨著侯式一貫的長鏡頭風格,鏡頭不緊不慢地打開一扇朱漆門,又打開一扇花格木窗——當時上海高級妓、院的生活樣貌便被精準地道地描繪出來——吃花酒,唱小曲,拜堂會,打麻將,蝶舞戀花,紙醉金迷,幾分嬌媚、陰柔和頹廢。

  謝明玉裹著被子,歪著身子,很有幾分醉意,他說:“台灣導演里,我就喜歡一個侯孝賢,他的電影不動聲色,但總有悲憫情懷,鏡頭舒緩,好像有暖風吹過。其中我又最喜歡這一部——據說當初老侯拍這部電影時,請阿城做文學監製。阿城提了什麼意見?最關鍵的就是提醒他要注意鏡頭下的‘生活質感’。晚清通俗小說的動人之處就在於一種繁瑣美學,角色人物的搭配服飾、坐臥居室的雜亂擺設、行為舉止的顯示隨性,看起來跟故事的悲歡離合全無干係,但正是他們的存在才讓整個故事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又說:“張愛玲就極度喜歡《海上花》這部小說,所以你看張的小說里也儘是些物件的鋪陳,什麼衣服的款式、地板的紋路、披肩的布料,連篇累牘,這些小物件就構成了尋常生活的質感基礎——”

  謝暄微闔著眼睛看著有一搭沒一搭說著的謝明玉——那時候的謝明玉確實蠻吸引人,褪去了白日的高傲尖銳,五官仿佛都柔和了下來,懶懶的,很隨意,但又很有范兒。

  謝明玉轉過頭,忽然用腳踢了踢謝暄,“哎,你平時看什麼電影?”

  謝暄頭枕著沙發扶手,看著謝明玉漂亮的側臉,“北野武、朱塞佩?托納托雷、王家衛、彭浩翔、阿爾莫多瓦、希區柯克、基耶斯洛夫斯基、張藝謀、大島渚……什麼都看。”

  謝明玉臉上出現鄙夷的神色,“張大裝潢師的你都看,俗!”

  謝暄閉上眼睛,“我還看台灣偶像劇。”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謝明玉拔高聲音跟他說:“謝暄你怎麼這麼噁心,能有點格調不?我告訴你,這樣不加選擇地什麼都看比什麼都不看還差!”

  謝暄嘴角一翹,“騙你的。”

  謝明玉的長篇大論戛然而止,靜了好一會兒,才撇撇嘴,用一貫譏誚的語氣說:“你這個人真沒勁兒,成天彎彎繞繞一肚子的陰謀詭計,書架上整排的《厚黑學》、《菜根譚》的,算計這個算計那個,能不能別那麼俗——”

  謝暄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你就不俗?”

  謝明玉轉頭看他,黑亮的眼睛格外認真,“我俗,我從不認為這個世界上真有脫俗的人。我也會耍手段,我也會有小心思,可我不會讓那些成為我的主宰——除卻名利除卻一些生活必須的東西,人總得追求點什麼。”

  謝暄的眸子幽深,久久沒說話。謝明玉扭過頭,盯著電視屏幕,一時間,只聽見電影裡沈小紅周雙珠們軟語溫言的吳語,給人隔世的疏離之感。

  謝暄閉上眼睛,在謝明玉幾乎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睜開眼睛坐起身來,下了沙發,然後拿遙控關了電視機——

  “你幹嘛?”謝明玉不高興地質問。

  謝暄卻從臥室拿出謝明玉的衣服丟到他身上,“穿衣服,我們去吃東西——”

  謝明玉拿著衣服有些發懵,“這時候?”

  謝暄看著他笑,“你不是嫌泡麵不好吃嗎?我們去吃‘綠屋’出的第一屜蛋撻。”

  謝明玉立刻來勁了,腳疼也忘記了,掇竄著謝暄打電話叫出租,又說要吃城東“小文湯包”總店的蟹粉灌湯包,學校附近雖有分店,據說同一手藝,但總不得那個味,重合門廣場東南角的老頭賣的烤山芋最好吃,還有老城隍廟的松鶴樓有海棠糕賣,兩塊錢一個……

  那時候還不到五點,天色漆黑,寒氣撲面,兩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站在路邊等車,足足等了半個小時,計程車才姍姍來遲,兩個人居然還興致不減,直奔城東老城隍廟。

  車至目的地,店鋪自然都還沒有開門,外面又冷,沒有什麼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茶座,兩人乾脆添了錢躲在計程車里吹暖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多數情況是謝明玉在跟司機聊——謝暄則望著車窗外面——

  這個時間,早市雖還沒開,但店鋪都已開始做準備,燈光從門縫和玻璃窗中透出來,裡面忙碌的人影清晰可見,有種格外樸實安寧的勁頭。

  謝明玉挨過來,也看著外面,說:“等我老了,就在這一片兒買個店鋪,什麼也不賣,就擱條竹榻躺那兒喝茶,吃海棠糕、烤山芋、豬油小湯圓、生煎、糖炒栗子……再聽個小曲兒,看他們忙忙碌碌,看牆角的小花兒,看陽光慢慢爬到膝蓋,就這麼看著,啥事兒也不干,誰也別來煩我——”

  謝明玉說得很得瑟,很為自己的主意自豪,聽得前座的司機哈哈大笑。

  那個早上,他們吃遍了謝明玉口中的所有小吃,他還覺不夠勁兒,又打包買回去一大堆,終究沒趕上上課。乾脆回公寓補眠。謝明玉的理由是現成的,他是傷殘人士,理當休息,倒是謝暄讓他有些吃驚——他原以為像謝暄這樣循規蹈矩古板老成的,除非天塌下來,絕不會無故缺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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