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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責讓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女兒是拿我做榜樣的,我不能教壞她。
“我找了你八年!你為什麼就那樣消失了!”
墨鏡底下,我看不清楚地的神情。他臉頰上有著淚水,就如奈奈所說,他真的哭了。我在想如果好好談談,也許他會放過我。
“店……店長……”其它幾名隨行的台灣人也被他的舉動嚇呆。
“這傢伙有什麼病啊?”我側身問那些台灣人。“你們能幫幫忙嗎?”
“實在很對不起。”同行的五名男女也急得不得了。“店長,有事情可以慢慢說,別這麼激動。”但他們似乎勸不動這個年輕人。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說,情緒越來越激動。
“我不知道!”我很認真地告訴他,並且留意有沒有電車在這時間停靠月台。如果有的話,不管目的地是哪裡,我絕對會扛著奈奈先跳上去再說。
這人實在太詭異了。
“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不回來?你知道我這幾年過得有多痛苦嗎?”突然就在這之後,他衝過來用雙手狠狠將我抱住,那力道之強勁,幾乎把我胸口裡的空氣全擠壓出來。
我咳了一聲。
現在是什麼情形?
車站月台突如其來的愛的告白?
電視台新型態的整人節目嗎?
月台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呆住,我也呆住了。
啊,奈奈被夾在裡面!
我側著頭往下看,奈奈對我打了個『安全』的手勢,她順利地從我和這年輕人中間挪動移開。
他抱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發抖,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喃喃地在我耳邊不停說話。我聽不清楚,只知道事情好象不對勁。
他是誰?我覺得他應該真的認識我。因為他叫了我的名字,而且還是兩次。
老家的弟弟們嗎?不對,阿富、阿貴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魏……魏翔……”只是短短兩個字,他卻數度哽咽。
“嗯……”我左想右想,就是對這個名字沒印象。
奈奈走到月台邊,把我們的行李拉回來一點。她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我,希望我好好安慰這個難過得不成人樣的大哥哥,不要讓人家傷心。
我繼續努力想,但腦海中卻仍無法浮現與魏翔這兩個字有關的情境或人事物。
“我應該沒有老人痴呆啊!”喃喃自語著,有些熱的天,莫名其妙被個台灣來的陌生人緊緊抱住。人家哭了,而我推不開他。
* * *
魏翔一直堅持他是認識我的,即便我還是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被抱得有些煩,我用打電話向家人詢問做為藉口,好不容易掙脫開他捆得死緊的雙臂。
良智媽是在婉婉過世以後才從台灣搬來日本,為了監控孫女的行動,她選擇住在距離我們家不到兩公里的小公寓。
“喂喂,媽啊?”電話那頭接通。
『有什麼事?』良智冷冰冰的聲音傳來。
“你記不記得我在台灣的時候有個叫做魏翔的朋友?”我這麼問。
『誰有空去記你那些朋友的名字。』良智說:『我很忙,別為這種小事打擾我。』跟著她很順手地切斷我的電話。
“啊!”良智這死老太婆。我瞪著被掛斷的手機,跟她上輩子有結什麼仇嗎?還是只因為我把走了她心愛的女兒,她便決定永遠看我不順眼。
魏翔拍拍我的背,將手上的行動電話交給我。
“你大哥!”魏翔這樣說。
“咦?”我訝異地接過他的手機,疑惑地對著聽筒摸西摸西了聲。
『阿滿!你這幾年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大哥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他的聲音沒什麼變,我還記得他說話時的模樣,高高揚起的眉毛,表情自信。
“大哥?我一直在日本啊!”我皺起眉頭。
『這麼久時間也沒有打電話回來,以為大家都不會擔心你嗎?』大哥的口吻震驚而憤怒。
“我忙著工作,所以也就忘了。”我假裝對大哥懺悔,但其實真正原因是懶得打電話回去。
小時候我被送給良智家作養子,改姓林,和大哥不同姓,年紀大些後雖然也和舊家的人有些聯絡,但不知怎麼總是格格不入。後來跟婉婉結婚搬到日本,索性也與他們斷得些乾淨。我有自己的生活以後,腦袋裡就只剩婉婉母子和新開的餐廳,其它的倒也不是太重要了。
大哥在電話那頭不停問些有的沒的,我耐心地回答他的話。
突然問他提到了魏翔。
『天註定讓他找到你。』大哥嘆了口氣說:『我們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的下落了。偏偏那小子死腦筋,自從糙莓寫信回來說你們在日本後,他就三天兩頭往日本跑。如果不是他姊阻止,我看他死都會待在日本不回來,直到找到你為止。』
“大哥……”我插話:“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什麼事?』
“那個魏翔究竟是誰?”我瞧了魏翔一眼,發覺他一直都在看著我,跟著我瞪了回去。“他是我的朋友嗎?我的意思是說,我認識他嗎?”
『阿滿……你不會吧?居然問我魏翔是誰?』大哥悶悶地說。
“我對他沒有半點印象。”我很老實地告訴大哥。“剛剛在路上突然被他抓住,他拉著我沒讓我趕上電車,我就揍了那個沒禮貌的傢伙一拳。可是坦白講,我現在一頭霧水,為什麼他看起來好象真的認識我?”
『是醫生嗎?是醫生的關係嗎』大哥問著我。
“關醫生什麼事?”
不待我說完,魏翔抽出我手中的行動電話,走到一旁和大哥竊竊私語。但同時他眼角餘光仍對著我瞧,似乎怕我趁他分心就閃得不見人影那般。
我抱起奈奈,奈奈圈著我的脖子癟著嘴看我。“車子跑走了怎麼辦?豪斯登堡跑走了怎麼辦?”
“我們搭下班車不就成了?”我擰了擰奈奈的蘋果臉。“奈奈臉變成這樣真是好醜。”
“爸爸也好醜。”她張開雙手,用力把我的臉往兩邊拉。“河童、河童,像河童的丑。”小孩子不知節制的力道差點沒讓我痛叫出來。
魏翔和大哥講了好一會兒的話之後,他把手機拿到我耳邊,我正抱著奈奈,也沒辦法分出手來接機子,於是他就拿著,讓我和大哥通話。
『過陣子有空,就回來台灣幾天。阿爸病得很嚴重,記得回來見他最後一面。』大哥說:『還有魏翔,他是阿貴老婆的弟弟,在日本的這段時間,記得好好照顧他!』
“可是我要帶女兒去玩,沒時間照顧他。”我說。
『那就讓他跟著。』大哥回了我一句。
“不行。”
『失蹤八年才被找到的人沒有拒絕的權利!』大哥吼了我一聲。
“我沒有失蹤,是搬到日本來。”
『都一樣。』大哥聲音還是很沖。『誰知道轉個身,你又會跑到哪裡去?反正就把他當弟弟看就好了,讓他黏緊一點!』
大哥真的生氣,我沒想到僅是如此他便動怒。
“喔……好……”我不得以只好這般響應,然後大哥憤怒地掛掉了,魏翔拿回手機。
“你要去哪裡?”魏翔問著我。
“帶女兒去玩,”我回答他。
“我跟你一起去。”他將行動電話收進口袋裡,這麼告訴我。
“年輕人,我跟我女兒郊遊,你這樣跟著不好吧!”雖然大哥有交代,我仍是想拒絕魏翔。
“沒什麼不好的,我們以前也常去遊樂園玩,只是你忘記了。”他臉上表情逐漸平靜,剛剛的激動彷佛煙消雲散了般。
“你們,”魏翔轉頭對同行的台灣人說道:“自己先去飯店,這幾天進修課程我不參加了,修業終了後分別回台灣,不用等我。”
送走那些人後,魏翔來到我身邊陪我們等電車。我繼續回想記憶里哪個地方有這號人物在,但無論多用力,只是徒勞無功。
“你真的忘記我了嗎?”他問著,收起強烈的情緒,換成一種無奈的口吻。
“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我說。會活生生地把一個人從記憶里刪除,這件事的本身就很不可思議。
“第一次見面是很久以前的事,在一場廟會上。”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車票。“能不能幫我買票,我日文不靈光。”
我遲疑了三秒。他還真的想跟我走!
“請幫我買票。”魏翔又說了一次。
我只好抱著奈奈帶他往票日走去,教他怎麼投錢買票。心裡頭百般不願,畢竟今天我們全家出遊的好日子,竟給個陌生人來攪局。
他重新進來月台,緊緊地跟在我身邊。
奈奈真的越來越重了,抱了這麼久,我的腰跟腿都在發抖。電車接著來了,於是我把奈奈放下來,牽著她一起坐上車。
魏翔就在我們隔壁的座位,墨鏡後的眼睛隔著鏡片筆直地盯著我。
“你們來日本玩的嗎?”受不了這麼一直被看著,我把他的注意力帶開。
“來日本上髮型課程,還有來找你。我每年都來。”魏翔的聲音有些低沉。
“他們叫你店長,你是開發廊的?”我玩著奈奈的臉頰,奈奈痛得一直打我的手臂。
“前幾年當上髮型設計師,所以我姐就將沙龍交給了我。你記得嗎?店名叫橘子,是取我姊姊名字的諧音。”
“橘子?”我低頭想了想。“阿貴的老婆叫小jú,這個我有點印象。你是小jú的弟弟……”我接著搖了搖頭,這些以後就沒記憶。
“你去日本之前曾經住過我們家,那時候我姊夫他們全家去旅行,整間房子就只有我跟你。你也忘記了嗎?”
我看了他一眼,無聊地雙腿交又打呵欠。“或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所以才忘記。你跟我講這些也沒用,過去的事情也沒那麼要緊,忘記了就忘記了。”
魏翔拿下了墨鏡,慢慢地將鏡架摺疊起來收進口袋裡。“你記不記得你的病,記不記得糙莓、佐彌、醫生、兔子?你生病最後那段時間是我和你在一起,但突然間你卻什麼也沒說,留下一張紙條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