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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子老太終於忍住沒有哭,走回梆子井村了。從來也沒有像今天感到如此疲倦。走到村口,梆子井村通往南坡和河川的幾條土路上,男男女女扛著工具去出工。從楞坎上朝河川里一瞅,在白楊參天的機耕大路和灌溉大渠交叉的拱橋上,站著兩個人,梆子井大隊支部書記胡長海和新任大隊長胡振武,兩人穿著汗夾,站在一堆,對著廣闊的河川指指點點,大聲說著什麼。她心中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轉頭走回村子裡去了。

  走過代銷店門口的時候,她聽見幾個婆娘說話的聲音:

  「多日不見梆子老太,怪想的……嘿嘿嘿!」

  「你想聽她敲梆子了?耳朵剛清閒下來……」

  「梆子長,梆子短,梆子從早敲到晚。不怕風颳日頭曬,單怕梆子黃老太……哈哈哈……」

  「嘻嘻嘻……」

  梆子老太吐一口唾沫,走過去了,真是牆倒眾人推!

  她一走進院子,看見景榮老五扛著長柄鋤頭,準備去出工。梆子老太再也忍不住,撲到景榮老五懷裡,失聲痛哭了。

  「這……咋咧?」景榮老五扔下鋤頭,扶住老伴,「看人家盯見……笑話……」

  「唉嗨嗨嗨嗨……」梆子老太渾身都軟了。

  「這……」景榮老五也難受了。他能理知老婆的心情。雖然她過去不聽他的話,而今落到這樣難受的地步,他不給她寬心,還有誰呢?她畢竟跟他過了一輩子窮苦日子,給他fèng衣鞝鞋,雖然針腳粗放,總是能在下雪以前穿上棉衣,春天來到時換上單衫啊!再說,她是被人家哄弄得昏頭昏腦了,沒主見的傻女人……

  「我現時才明白……」梆子老太被老漢攙扶進屋裡,拍打著景榮老五的胸膛,哭著說,「只你是……我的……實在的親人……」

  景榮老五也難受了,鼻腔酸酸的,抽一下鼻子,想再安慰老伴幾句,卻沒詞兒了。許久,他只能用自己的老話安慰說:「過去的事……錯的對的,都甭想了!咱過咱的……日月……」

  不管梆子老太心裡怎樣想,急驟變化著的生活,還是把她從關緊前門和後門的小院裡挾裹進梆子井村男女社員中間來了。

  胡長海和胡振武召開社員大會,要在隊裡劃分作業組了。她不參加別的會議問題不大,這個會不參加是逃脫不了的。人家劃成作業組勞動,她跟誰在一起掙工分呢?日後分糧呢?

  她坐在會場偏遠的邊角上,再不想到人前走動了。胡振武宣布了作業組的組合辦法,胡長海叮囑了幾件應該注意的事項,就把男社員劃定到會場東邊,女社員劃到西邊,讓他們去商量,去自由結合,去選擇自己的組長,原則是:人合脾氣馬合套,不要勉強。

  婦女們嘰嘰嘎嘎的笑聲,喊聲,吵鬧聲覆蓋了整個會場,顯得聚積在會場東邊的那些男子漢們太老實了。她們公開地互相串聯,互相靠攏。很快地,那些老婆、媳婦和姑娘們,劃歸成三堆兒了,而且推舉出三個組長來。

  梆子老太遠遠地坐在一棵伐倒的榆樹幹上。沒有人來拉扯她入組。年輕女人沒人拉她,老婆婆們也沒人來拉她入組,全都遠遠地躲避到一邊去了。梆子老太坐在那兒,難堪地聽著那些婆娘女子們嘰嘰喳喳地笑鬧,冷眼瞅著會場。她不想向任何人低頭下氣,申求她們收留自己入組。她知道她們討厭她,她也在這樣的場合里抹不下臉呢!看你胡長海怎麼辦吧!總不能把我排除出梆子井吧?

  胡振武接過三個婦女組長送交給他的名單,一一審查著,問她們:「再看看,把哪個女社員漏掉了沒?」

  「沒有。」三個組長說。

  「沒有參加會的人呢?還有今日不在家的……」

  「唔!小牛媽到她娘家去了,劃到俺組吧!」

  「還有誰,齊擺擺數一遍!」胡振武大聲說。

  胡振武說著,抬頭看到人堆後邊坐在榆木樹幹上的梆子老太,又低頭查看分組名單,沒有發現黃桂英的名字,似乎明白了什麼,問:「黃老太劃在誰的組裡了?」

  梆子老太立即偏轉開臉,心想:明知沒有人收留我,你大聲咋唬,故意丟我的面子!

  三個婦女都不說話。很明顯,誰也不願意要梆子老太入組。

  「擱到你那一組。」胡振武命令似地對他的兒媳婦說,「再甭推委了,再推下去不好了。」

  懷裡已經抱著一個會笑的娃子的陝北媳婦蘭鈴鈴,沒有說話,完全體察到了作為大隊長的阿公的難處,抱著孩子走到她的那一堆組員跟前,操著陝北調兒說:「就這樣吧!算我主觀一回,要不,我也不當組長了。」

  組員們勉強同意了。解放從陝北山區娶來的這個媳婦,到梆子井村幾年來,以她的率直、樸實和勤勞,贏得了男女老幼的誇讚,甚至那一口生硬的陝北話兒,聽來也別有風味。梆子井的莊稼人崇尚正直和勤勞,並不狹隘地一律排斥外地人。她們一致推舉她當作業組長。

  「黃老太,參加我們這一組吧!」蘭鈴鈴抱著孩子,走到梆子老太面前,毫不介意這位曾經刁難過她和解放結婚的前梆子井大隊的掌權人。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或者是因為過去發生過那件令人反感的往事,今天更需要毫不介意地和這位長輩相處,總之,蘭鈴鈴態度自然,說話得體,一切都恰到好處,「走吧,黃老太,咱們組裡還得訂幾條勞動紀律哩!」

  好多人在悄聲叨咕,看著混混亂亂的會場一角里的這段小插曲,更加佩服這個陝北來的媳婦,心腸好,肚量大,不記恨人……

  梆子老太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的臉熱臊臊地難受,似乎血液一下子全都涌到面部來了。這個因為要「找一個產糧的地方」而願意走進當時是敵人的胡振武家門樓的陝北姑娘,笑盈盈地站在她的面前,拉扯她去入組,梆子老太從心底里慚愧了。

  太令人尷尬了!梆子老太不好意思立馬應諾,又沒有力量拒絕,難在人家面前開口呀!

  「好咧!」蘭鈴鈴像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也就轉過身走了,唱歌似地暢快地說,「我把你的名字寫上了!黃老太……」 胡長海和胡振武參加縣委農村工作會議回來了。

  新的農業經濟政策又從中央傳達下來了,縣委已經作出執行決定:各種形式的責任制,由社員討論選擇,幹部不要主觀干涉,包括「大包幹」的責任制形式,即把土地和牲畜承包到一家一戶去……

  生活發展的步子太快了,連性急的人也覺得趕不上趟了。這樣寬限的農業政策,連多年來受批挨整的胡長海和胡振武,起初聽到時也目瞪口呆了。他們倆在梆子井村的土地改革結束以後,組織互助組,又建立起農業社,地畔上的界石是他倆帶領著社員,一個一個拔除掉的;牲畜是他倆一家一戶說服動員集中到大槽上來的。現在,得由他倆再把一條條地畔劃分開來,把一頭一匹牲畜送交社員牽回家裡去飼養……

  不管感情上是否完全通暢,他們已經向縣委明確表示:保證尊重社員意見,由社員選擇責任承包的形式。他們也傷腦筋:包幹到組的辦法實行不到一年,麻煩更多,難以為繼了……

  兩人春風滿面,走進梆子井街巷,突然看見隊長龍生和景榮老五在門口拉拉扯扯,龍生急得滿臉汗水,景榮老五急頭暈腦,要從龍生的拉扯中掙脫出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經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小伙子悄悄說明緣由,兩人都愣住了:怎麼弄出這號沒名堂的事呢?

  胡長海和胡振武快步走到跟前。

  「好五爺,你咋胡來哩嘛!」胡長海說。

  「你真箇老糊塗了嗎?」振武也說。

  兩人說著,把景榮老五拖著架著拉進屋裡去了。

  胡振武緊緊勒在腰裡的布帶,撈起皮繩,動手在棺材上捆綁抬槓。他說:「長海哥,你去叫人吧!」

  胡長海走出門去了。

  胡振武捆綁好抬槓。和景榮老五挨肩坐在條凳上,接過老五遞來的一支紙菸,點著了,誠懇地說:「你一個人怎麼辦呢?想法子和娃娃合到一起過吧!要是你願意,我給那小兩口子說話……」

  景榮老五感慨地擺擺頭:「緩後再說……」

  「心放開,五爺!」振武說,「莊稼人的好事來了啊!」

  陸陸續續有人走進院裡來了,景榮老五拿著紙菸,給大家敬著。

  胡振武蹲下身,把一條抬槓壓到自己肩上,七八個漢子先後蹲下身,肩膀頂著抬槓了。

  胡長海大喝一聲「起!」裝著梆子老太屍體的棺木平平穩穩離開地面,起動了。

  孝子和親戚在靈柩起動的一剎那,哭聲驟然暴發了。

  吹鼓手們吹打起悠揚哀婉的祭靈曲。

  那些隨後跟來的人,扛著撅頭和鐵杴,尾隨在靈柩後,朝墳地趕去。

  一切進行得順順噹噹,梆子老太的靈柩安然入士了,梯田根隆起一個黃土墓堆。所有參加埋葬的人,在墳地上輪流對著瓶口,喝了景榮老五敬奉給掩埋人的答謝燒酒,再接過一支香菸,就沿著山坡上的小路往下走。

  往昔里,他們埋葬了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位死者,喝了酒,咂上紙菸,回去的路上,總是以惋惜的聲調,談論死者生前一切可以記憶的光榮,如何耿直,如何勤儉,如何孝順父母,如何敬重鄉黨……絕不提死者生前一切不大光彩的作為,似乎也成了一條習俗,算是生者對死者的一種莊稼人式的偉大寬容吧!

  現在,人們緩緩走在坡間小路上,既不談梆子老太的好處,也絕口不提她的過失,什麼都不說。只是感嘆今年麥子長得好,好得簡直令人難以相信這是梆子井村的田地里長出的莊稼!你看吧!坡地和灘地,旱田和水田,全是一樣成色,不分彼此,似乎種到石頭窩裡,也會長出好麥子來!人說「麥吃三場雨」,從播種到入夏,場場雨都下得及時而又足透,肥料又供應得充足,麥子怎能不長呢?真是政通人和,風調雨順哪……

  1984年2月於西安東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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