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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又硬又寬的牛皮車絆,壓在脖子後邊,像一條鐵箍子,使他的脖頸不能自由轉動了。麥捆子的全部重量,都壓在脊背上,不可抗拒地催壓他朝下滑。汗水從臉上淌下來,浸蝕著眼睛,麻辣辣,癢騷騷,卻騰不出手來擦擦汗,揉揉眼睛。他現在才感到自己的雙腿太缺乏力量了,大腿打著顫,小腿肚子又酸又疼,軟軟地聚不起支撐重負的力氣來。腳步兒踩不穩了,這隻腳還沒踏實,那隻腳早已不堪重負,提起來了,慌亂中踩到一顆石子上,腳下軲轆一滑,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左肩一翹,車子朝山坡這邊傾倒了,側靠在崖坡上,而沒有跌下左邊的深溝。

  「小心呀——」淑琴的聲調都嚇得打顫了。

  「好了,快到溝底了!」他安慰她。

  他就勢倚著傾靠在崖坡上的車子,用衣衫的下襟擦著臉上的汗水,褲兜里的那塊又小又薄的手絹兒,擦汗不大頂用了,似乎非常自然地撩起衣襟來,抹到臉頰上去了。他自小就跟父親學會了用衣襟擦汗,後來上學了,特別是上大學以後,他的褲兜里有一塊迭得方方正正的小手絹了,如果在大學的課堂上撩起衣襟來擦汗,那就不大好意思了。現在,他撩起衣襟來了,雖然二十多年沒有用過這種擦汗的動作,卻不陌生,似乎只有這樣擦起汗來才最順手。

  他再次扛起小推車上的負載,移步了。腳上和小腿上剛剛積攢下來的力氣,在扛起車子的一瞬間,散掉了,小腿抖得更厲害。他咬著牙,下了溝口,就是平地了,溝底淌著一股水,記憶中似乎有一個用樹枝棚架的土橋,現在也沒有了,必須從小水溝上蹚過去。他給淑琴打招呼:「過水溝時,猛勁一推噢!」

  「噢——」她在車子後邊應著。

  他略停一下,聚起力氣,然後拉動車子,一步從小水溝上跨過去,本該猛一用力,車子就拽過一步之寬的小水溝了,可惜,力氣不足,車子在稀泥里減低了速度,沒有滾上去,卻朝溝里翻倒了,他被翻倒的車把兒打倒了,跌在水溝里。

  淑琴跑過來,拉起他,臉都嚇白了。

  他摸著右邊的臉;被車把打得好疼呀!褲子濺滿泥水,真有點狼狽不堪,喪魂落魄的架式。他不想在淑琴面前流露出哭喪相,仍然嘻嘻哈哈地嘲笑說:「哈呀,真是老了呀!腿腳不靈便噗!盡翻跟頭……」

  他和淑琴扶起車子,挪到溝底的小路上。

  「我來拉吧!」淑琴說,「換一下,你歇會兒。」

  「我拉!」他使起性子。是的,很快就要進入村子了,讓老婆拉重車,一個男人家倒跟在後頭,夠多難看!他說,「我今日付了學費,一定得拉回去!」

  他重新扛起車子,從溝底往前,就是平路了,重負不能減輕一毫,卻不會翻跌了。淑琴在後邊使勁推著,他在前邊拉著,進入村口了。

  「割了?」鄉親們問。

  「割了。」他笑著答。

  「成色不錯吧?」

  「還可以。」

  「鵬娃吔!你沒看拉車祐不祐?」有人和他開玩笑。

  「祐哇!」他也自作樂地笑著回話。

  「少拉點兒!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有人很誠懇地叮嚀說。

  「唔!不累……」他勉強做出不累的樣子。

  從村巷裡拉過去,鄉親們和他打著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邊的大場上,第一車新麥終於上場了。

  大場有三四畝地大小,是生產隊歷年夏收碾打麥子和秋天碾谷的場地,現在已經分成一條一綹了。各家碾壓了自己的那一塊場面,用灰撤在場地上。他和淑琴把麥捆卸下來,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綹場地上,卸完之後,坐在小推車上,點燃一支煙,想到還得爬上那個干梁去拉麥捆,心裡有點怯得惶惶了。

  「趙鵬呀!你算給咱的娃們辦下一件好事。」淑琴坐在他旁邊,情真意切,倒像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顯的感恩戴德的語氣說,「要不哇!咱娃們就得在這山旯旮里拉一輩子手推車。你看受的這份罪……好了!累死累活就這一年了,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車咧!」

  他看一眼她,沒有說話。他和她的兒子以至將來的孫子和曾孫,都將不必在這個黃土旯旮里抓摸了,不必拉著麥捆翻跟頭了!在這樣貧瘠的山坡上,汽車路大約不會在十年間通到地頭吧!現在的莊稼人和他們沒有考上學的兒子,還得繼續使用這種也許是從西周傳留下來的小推車,他的父親在這黃土塬坡上拉了一輩子小推車,現在已經歸於黃土中去了,裝進棺材的時候,卻無法把那兩條羅圈腿擺直。沒有辦法,在這個村子裡生活著的男人,十之八九都變成羅圈腿了。他們年青的時候,也長著兩條端直的腿,幾十年裡從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車來,腿不能硬直著走路,漸漸地,在不知不覺中,長長的雙腿朝外彎曲了,變形了,變成適宜於在山坡上拉載重負的羅圈腿了!

  他和她的兒女將一勞永逸地放下這小推車了,從他這一代開始,將要過一種城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糧店去買米、面,用網籃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買菜,燒蜂窩煤,住樓房,再也不必挑著鐵桶到溝底去挑那混濁的泉水了。這將是一個永久性的告別,與小推車告別,與黃土塬坡告別……

  大場上,有幾個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絡場面上碾壓著,小碌碡發出吱嘎吱嘎的叫聲,把撒過灰的場面碾軋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準備迎接上場的新麥。他們在悠悠地說著話,談論著天氣和川塬上下各路麥子生長的成色,聲調是和悅的,洋溢著即將到來的滿有把握的豐收的喜氣,他們根本沒有擔心在這陡峭的黃土塬坡上拉車有多麼辛苦,更不會惋惜自己變了形的羅圈腿有多麼醜陋!是的,這坡地上的收成雖然遠遠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樣豐厚,卻依然吸引和迷戀著他們。祖祖輩輩,子子孫孫,伏天裡翻耕土地,秋後播下種子,上凍時用黃牛或灰驢馱上裝滿糞塊的竹簍上坡,就等著夏天收穫的這一天啊!

  他沒有說話,推起空車,準備上干梁去。

  淑琴趕上來叮囑他:「這回少裝點!你不常拉車,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車挑擔……」 「喝湯吧!」淑琴把醃製的蒜苔碟兒擺上桌子,又動手到鍋里去舀稀飯。家鄉的人把吃晚飯叫做喝湯,淑琴愛憐地瞅著他,「拉了一天麥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讓我洗一下。」他說,「身上又扎又癢,真難受。」

  「唔,那我給你燒溫水。」

  「不啦!我到河裡去洗,痛快。」

  「河裡水涼!」

  「沒事兒!」

  「那我等你回來再喝湯。」淑琴溫順地說,「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倆一塊去!」他說,「你也該洗洗。」

  「我在屋裡用溫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們大了,讓娃們看著他大他媽一塊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強,笑著從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出門去。

  「你到下河裡去洗!」淑琴趕出門,叮囑說,「上河灣里女子們晚上洗哩!你別冒跑……」

  一進入夏天,小河邊就是天然浴場了,男人們在下河裡洗,女人們在上河裡洗,互不侵犯,約定成俗,習以為常,雖然男人們能聽見上河裡傳來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夜幕卻保護著各自的領地。夫妻雙方一起下河,有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塊下河來。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順著河堤走到下河裡來,蒙蒙的星光下,可以看見河灣的水道里,有一伙人影在晃動,傳來嘻嘻哈哈的說話聲。從聲音判斷,大半是些年青後生們。他們愛乾淨,講衛生,勞動一天之後,到清涼的河水裡洗掉渾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莊稼漢們,早早地在水盆里抹一下手臉,喝罷湯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們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熱得不分早晚的時候,才下水來泡一泡,涼快涼快。趙鵬意識到自己已過中年,和這些後生們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就走到稍遠一點的河水邊,脫掉了衣褲。

  河水好涼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渾身一緊,冒出雞皮疙瘩來,揮開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裡遊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頭髮,粘著塵土的頭髮在河水裡涮洗得乾乾淨淨,頭皮頓然清慡了。他用毛巾使勁擦拭著皮膚,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邊的淺水裡,枕著一塊光滑的沙石躺下來,清涼的河水從他胸脯上流過去,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酸疼的胳膊和雙腿。滿天繁星,明明暗暗,閃閃眨眨,對岸的葦園裡傳來呱呱鳥的叫聲。河灘,柳林,瓜園,渠岸,整個河川的角角落落里,沒有一處不留著他的童年的腳印。在堤壩下的石fèng里摸魚,冬天在柳林里攀折凍死的枝條燒柴禾,到沙灘上的甜瓜園裡去偷瓜……

  他跟著老師在河那邊的公路上走著,天不明爬起來,兜里裝著幾個黑饃,要到城裡去考中學了。他只有十二歲,是班裡年齡最小的一個,走過一個一個陌生的村子,太陽西沉,即將落進河灘的時候,他們走到大平原上來了。一眼望不到邊沿的平地,看不見土丘,天也頓然變得無邊無際開闊深遠了。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過十二年的小河川道,南塬和北嶺之間的那一絡藍天,就是那麼窄窄的一絡。走出小河川道,第一眼望見這開闊的蒼穹,他覺得自己愈加小得不知所從了。

  他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靠雙腳走過了40華里路,腳上打泡了,腿疼難挪了,口裡又干又澀,怎麼也咽不下那干硬的雜麵饃饃,鞋後跟已經被公路上的沙石磨透,腳後跟蹭著路面,磨得火燒火燎地疼。

  猛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嘯從樹林後邊傳來,伴隨著轟轟隆隆的響聲。他一揚頭,一列綠色的長蛇似的列車自西向東,奔騰呼嘯,從樹林那邊急馳過來,又鑽人遠處的樹林裡去了,樹梢上升起一團團白色的煙霧。

  「火車!」

  和他同行的三十多名男女學生,一齊站在路旁,向奔馳的列車行注目禮。這一幫山溝里的學生,十之八九和他一樣,是第一次出山,第一眼看見火車,第一次知道有比人的雙腿跑得更快的這種龐然大物。他站在那裡,對著火車逝去的樹林,呆愣愣地瞅著,樹林上空的白煙悠悠飄散著,向遠處瀰漫……在他熟悉的小河川道外邊,有這樣廣闊的世界啊!

  「趙鵬——」老師喊,「走啊!」

  同學們跟著領隊的老師,已經走了,他的腳不疼了,腿上有勁了,跑起來,追上了同學和老師,大夥圍著老師,問這問那,火車怎麼會自動跑呢?兩列火車對面開來怎麼辦?老師笑著,一一解答,他聽得似懂非懂……

  老師給他們介紹著沿路所看到的那一座座建築,這是一家工廠,那是火車橋,更遠處的那座最高的煙囪是發電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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