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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很平靜,平靜地就像在陳述一件事實,沈應時看著他只有嫌棄鄙夷的眼睛,心頭那一絲絲不受控制的懷疑忽然就沒了。
是啊,如果蕭元想殺父親,他不會選在兩軍交戰之際。
父親死了,他不想再評論他生前的功過,視線落到輿圖上,沈應時公事公辦地道:“殿下找我做什麼?”
蕭元看他一眼,領著他去了輿圖前,伸手指向一處,對著輿圖道:“他活著,戰事輪不到我操心,我便是有良策,你們也未必會採用,但現在他死了,全軍士氣高漲,我不想為他報仇,卻想趁此機會徹底擊退敵軍……”
說著,將他的戰策簡單又清楚地說給沈應時聽,末了道:“你若同意,便去安排你那些將領吧,他們更聽你的。”
沈應時還在震驚他詭譎的兵術,忽聽他要將功勞推到他身上,目光變了變,低聲道:“你意在大位,為何不趁這次兩軍交戰立功揚名?既得軍心,又得民心。”
蕭元笑了笑,轉身看他,“我的功勞越大,父皇就會越忌憚我,貪功有何用?而且我也無需貪功,戰事一結束,你馬上會繼承侯府,繼承他手中的兵權,既然你先前保證過兩不相幫,只守西北,那西北對我來說就是安全的,我需要對付的只有京城裡的人。”
沈應時抿了抿唇,想到父親對顏家對母親的虧欠,默認了此話,轉身要走。
“等等,”蕭元叫住了他,“不過我確實有一事相求。”
沈應時頓住腳步,頭也不回地等他說。
蕭元慢慢走到他前面,臉上罕見地帶了點笑,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多了點人情味,“明天安排些人手給我,我也出征,回頭你上呈戰報時略微給我記點功勞,然後再派人給你那位取代你親姨母的皇后姑母帶個口信兒,就說我繼續留在西安恐怕會贏得越來越多的民心,如此一來,我便能回京了。”
沈捷已死,沈應時還年輕,沈皇后肯定不放心讓他在這邊培養勢力。
“我說過誰也不幫,你想回京,自己想辦法。”沈應時沒理會他話里的諷刺,冷漠拒絕。
“我回去不僅僅是為了謀位,也是為了娶瀾音。”蕭元有些無奈地道,“謝徽回京了,瀾音一家已經動身去了京城,她留信給我讓我去京城娶她,而我一個王爺想回京,必須有聖旨。應時,看在她們姐妹與你的一番交情上,你幫我們一次?”
謝家母女回京了?
沈應時心口忽的一空,隨即想到,如果蕭元也回去,母親……
都走了,就剩他一個。
“好。”
幾不可聞地回了他一字,沈應時大步離去,背影孤寂。
蕭元目送他出門,不知為何,罕見地生出了一點同情。
不過有的時候,知道的越少,反而會活得輕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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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戰事,一直忙著趕路的蔣氏娘幾個並不知情,只在快進京的時候,道聽途說匈奴吃了敗仗,正節節敗退,大梁凱旋在望。
國泰民安,戰事要停了,百姓們都鬆了口氣。
“娘,好像又要下雪了。”謝瀾音稍微扒開一絲窗簾fèng隙,見外面陰沉沉的,扭頭同母親笑道,“真是奇怪,去年咱們回舅舅家也趕上下雪,這次來京城,竟然也要下雪了。”
去年父親長姐遠在海外,一家人剛剛受了委屈,她心情沉重,眼下即將與父親團聚,小姑娘心情當然也不一樣了,緊緊身上厚厚的狐毛斗篷,似乎都不覺得多冷了。
蔣氏心情也很輕快,笑道:“瑞雪兆豐年,下大點才好呢。”
謝瀾音嗯了聲,俯身去逗乖乖裹在襁褓里的弟弟。晉北前日剛滿五個月,下面冒出了兩個小小的牙尖,一笑就愛流口水,坐馬車的時候最愛姐姐們逗他玩,這會兒就笑彎了眼睛。
“晉北像爹爹,幸好比爹爹愛笑。”謝瀾音稀罕地將弟弟接過來,低頭親了小傢伙一口。
蔣氏瞧瞧兒子,贊同地點頭,對著長女笑道:“瀾亭是容貌脾氣都隨了你們爹爹,小小年紀就繃著臉,好像誰欠了她似的,瀾橋瀾音就都愛笑了。”
謝瀾亭清冷麵容不變,只有目光柔和了些,謝瀾橋則伸手跟妹妹搶弟弟,“該給我抱會兒了!”
謝瀾音笑著將弟弟送了過去,謝瀾橋剛逗了小傢伙一句,外面薛九突然興奮道:“夫人,大爺來接你們了,旁邊的好像是表公子!”
娘幾個一聽,謝瀾音立即挪到了車門前,謝瀾橋動作比她不慢什麼,一把將弟弟塞回母親懷裡,她也湊了過去,姐妹倆一起朝對面馬上的俊美男人喊爹爹,一個聲音清越,一個嬌軟動聽,合在一起聽得謝徽心都快化了。
“爹爹,我好想你啊!”父親越來越近,謝瀾音望著久別重逢的父親,眼裡忍不住轉了淚。
謝徽身披石青色大髦,面如冠玉,趕到車前見小女兒眼睛水汪汪的,若不是年紀大了要避諱,謝徽真想將兩個女兒都抱到馬上稀罕稀罕,這會兒只能壓抑著思念之情勸道:“別哭,外面風大,仔細皺了臉。”
謝瀾音乖乖點頭,努力將眼淚憋了回去,再抬眼見父親旁邊多出了一個十八.九歲的俊公子,白袍外繫著華貴的貂皮披風,唇紅齒白清俊端方,正默默笑著打量她們,與記憶里的少年模樣重合,她笑容更甜,親昵地喊道:“展表哥。”
舅舅家裡三個表哥,親姑母家裡就唐展一個,因姑母厭惡陳氏,出嫁後再沒回過杭州,謝瀾音便只在小時候進京時與唐展相處過,論親密,是遠遠不如與蔣懷舟三兄弟的,但那並不影響表兄妹間的親情。
謝瀾音可不是內向的人,只要是她喜歡的親戚,便能甜甜地打招呼。
唐展上次見表妹們還是三年前,如今表妹們都長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由衷夸道:“瀾音瀾橋越來越好看了,若不是舅舅領著,我都不敢認了。”
謝瀾音抿唇一笑,高高舉起車簾打趣道:“大姐也好看,展表哥快誇誇她。”
唐展順勢看過去,對上大表妹酷似舅舅的冷臉,哪敢隨便夸,朝謝瀾亭點點頭,翻身下馬,朝最裡面的舅母行禮:“舅母遠道而來,景揚未能遠迎,還請舅母恕景揚不敬之罪。”
“起來吧,都是一家人,瞎客氣什麼。”蔣氏將兒子抱緊了些,看看一表人才的外甥,再瞅瞅眼中含情的丈夫,柔聲催道:“行了,這邊太冷,咱們先回去,進了屋再好好敘舊。”
唐展點點頭,恭敬地退到了一旁,重新上馬。
而此時的武定侯府,謝定領著一家人已經在廳堂等著了,子女孫輩的都在,唯獨他旁邊那個屬於陳氏的位子,是空的。?
☆、第69章
? 謝瀾音一行人抵達武定侯府門前時,天空里已經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謝徽接過被襁褓裹得嚴嚴實實的兒子,輕聲詢問妻子,“先去廳堂?”
打完招呼一家人就可以回自家的院子團聚了,免得坐了會兒還得再去見父親。
蔣氏都聽丈夫的,逐個掃過三個女兒,示意她們跟在身後。
謝瀾亭面無表情,謝瀾橋微微抿了抿嘴,謝瀾音走在兩個姐姐中間,臉色最不好看。
像是知道幾個女兒心裡都在想什麼般,繞過影壁後,謝徽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囑咐孩子們道:“那件事,你們祖父有他的苦衷,如果你們不能釋懷,私底下怎麼不滿都行,人前還是要敬重。你們三叔三嬸為人公正,一直都很關心你們,往後相處不可失了禮數。”
害他的人是陳氏,如果長女出事,謝徽定要陳氏賠命,但現在他們父女平安,謝徽就不想再對付一個婦道人家。父親,謝徽對他從來沒有抱過什麼期待,與其說是父親,他更願意將父親看成傳授他功夫戰法的先生,對他有教養之恩,所以父親對陳氏的處置,謝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能夠理解,他只是心疼妻子與女兒們為他受到的委屈。
陳氏與謝循、謝瑤兄妹,謝徽把他們當外人,從未放在心上過。
至於自小聰慧而立之年就當上戶部郎中的老三謝律,在謝徽眼裡則更像是兄弟,小時候謝循聽陳氏的話冷落他,謝律則不知為什麼,更喜歡纏著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為此沒少挨陳氏的罵。謝徽喜歡獨來獨往,最初並不想與謝律當兄弟,不過被纏的次數多了,他漸漸就習慣了身邊有一個被陳氏數落“吃裡扒外”的三弟,不像親妹妹謝瑾,對陳氏等人一概仇視。
父親的意思謝瀾亭早就明白了,此時微微頷首,神色不變。
謝瀾橋早就知道父親的脾氣,肯回侯府便是不計較的意思,是以也淺笑著表示明白。
唯有謝瀾音幽怨地望著父親,恨鐵不成鋼。
她的爹爹,就是太大度了。
謝徽安撫地摸了摸小女兒腦袋,注意力終於都回到了妻子身上,怕她心裡不痛快,他壓低聲音道:“她自進京後便以身體不適為由獨居在靜心堂,以後你只當沒有這個人,不必過去晨昏定省。”
這是父親給他的交代,謝徽接受了,畢竟謝家的名聲不能壞,剩下的,只要妻子兒女們不用看人臉色,不能違心再去孝敬陳氏,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委屈。
蔣氏無奈地回了丈夫一眼。
丈夫常年都繃著一張冷臉,不知情的人都以為他對謝定陳氏懷有怨恨,冷是因為不滿,只有她清楚,丈夫的冷是因為不關心。在他心裡,除了她們娘幾個就是朝廷大事,說好聽了是心胸寬廣,說難聽了,就是腦袋缺根弦兒,不懂計較。
一盞茶的功夫後,一家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廳堂。
謝定自然是知道長子的脾氣的,所以他能與長子繼續做父子,卻不怎麼敢面對兒媳婦與三個孫女,見到人影,他盯著地面,過了會兒才慢慢抬起了眼睛。
“兒媳見過父親。”蔣氏從容地上前行禮,身後謝瀾亭三姐妹齊齊跪下,齊聲喊祖父。
謝定盯著險些喪命海上的大孫女,眼眶有些濕了,這麼多孫子孫女,他最喜歡的其實就是謝瀾亭,這個繼承了他一身武藝的孫女。此時看到孫女清瘦的小臉,謝定心中有愧,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後再看看旁邊兩個小的,只說了幾句客套話。
蔣氏起身,示意辱母將兒子抱過去給老爺子看看。
謝定眼睛一亮,接過這個不知道他做了什麼的麼孫,揭開襁褓看清裡面白白胖胖轉動一雙烏溜溜大眼睛的小傢伙,終於笑了,欣慰道:“晉北模樣像他爹,不過這機靈勁兒就隨娘親了,長大肯定是個聰明的。”
“我也要看弟弟!”
一道嬌嬌的童音響起,謝瀾音看過去,就見謝家最小的六姑娘謝瀾寶興奮地從三夫人身邊跑了過來,小丫頭才九歲,穿了一身桃紅的褙子,頭上梳了雙丫髻,髻間插著粉牡丹絹花,白裡透紅的小臉胖乎乎的,跑動的時候都跟著微微顫動,小嘴兒咧著,嘴角一邊有個梨渦,轉眼就湊到了祖父跟前,靠著祖父低頭看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