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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相框放了回去,轉過頭,老太太顫巍巍地倚在門邊,我知道她在期盼,盼我能留下長住,但她的嘴唇動了動。只說出:“開飯了。”

  老太太極愛乾淨,角落裡有粒灰都不行,兩個女傭輪流抹所有的窗戶、桌椅、地板,只差沒連花園的葉子都用自來水一片片的洗,就因為這樣的潔癖,家裡處處一塵不染,顯得更冷清,教人待在裡頭沒來由地發慌。

  菜倒是一流的,吃得我打飽嗝,回國來,這是吃得最好的一次,美中不足的是老太太多說了一句話。

  “如果安蘭還在,那該多好。”她說。

  飯後,照例是大盤的時新水果,規規矩矩地排成圓型,老太太再三勸請,自己卻一片也沒動,她告訴我,上了年紀後,血壓和尿糖都有問題。

  我覷了個空告退去休息,若繼續和她在這兒長吁短嘆,我原本已不夠堅強的意志力會更消沉。

  我躺在安蘭學生時代的小床上,集中一切心神,希望安蘭能回到舊時地和我相見,但只聽冷氣機轟隆隆的聲響,最後我累了只好睡去。

  從前我是生活鬥士,因為我有安蘭。現在我什麼都沒有,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做李伯大夢。

  我沒夢到安蘭,倒夢見那個拾古幣的小男孩,他正走在野草掩膝的小徑上,手上滿滿的兩把錢幣,一邊走一邊掉,他詫異地看著……夢的顏色很淡,也許,那夜他的出現也是一個夢,一切都不真實的,是來自虛空的夢境。

  晚餐時,文莉來訪,我懷疑她來看老太太只是個晃子,她一年365天都可以來,為什麼偏偏挑此時此刻。

  老太太對她歡迎備至,她中學時就在這裡廝混了,對環境再熟悉也沒有,非常地內在自然,我倒像個外人。吃飯時,兩位女士不斷向我碗中夾菜。唯恐我營養不夠。

  文莉告訴老太太,我經常吃花生醬三明治騙肚子,老太太十分動容。我想她很快就要暗示我中饋乏人,不必為安蘭死守。

  這話她老早說過。但那只是為了表示她的思想開明,真實成份微乎其微、目前我們的姻親關係已經因為安蘭的不存在而消失,我若再娶,她就真的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飯後,文莉還有餘興節目,她坐在三角鋼琴前,彈起了一首歌。

  從前她總是跟安蘭並肩坐著一同彈著歌還一同唱,像一對孿生姊妹花。現在。光潔的琴蓋上只映著她一個人的影子。

  我怕老太太看到期情斯景會傷心,但老太太雖然唏噓,卻興致很高,一首方歇又要她再彈。

  “秉同要聽什麼?”文莉問。

  我要她彈涉江。

  這些日子裡,我已深深地愛上這首歌,文莉從發黃的琴譜中找到了,但彈得生澀,完全沒彈出味道來。

  我想起了月隨,她不過16歲,卻能歌出所有的悽怨,像是我心中的傷痕。

  夜很深了,文莉才告辭離去,老太太沒出二門,要我送她去車庫,一路上蟲聲唧唧,花影扶疏,頂上是好大一輪明月。

  文莉走著走著,忽然回頭看看,深吸了一口氣,道:

  “我的少女時代是在這兒度過的。”

  “噢!”我表示我知道。

  “在這裡有我所有的回憶,不過這也是台北最後一塊空地了,老太太只要有個山高水遠,這裡很快就會蓋起了大樓。”她指著附近與其它房子十分不協調的高樓景觀。

  我哼了哼,現在的台北人,談上三句話便全是房子股票錢,再也沒有別的了,不想文莉也是一般俗氣。

  “到那時候,你就會是超級富翁。”她又說。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的心緒散漫,待意會到她的話時,不由吃了一驚。

  “前些日子,老太太找律師立了遺囑,所有原先預備留給安蘭的,都給了你。”

  “為什麼?”

  “不給你給淮?”

  “可以捐給孤兒院,慈善機構比我需要。”

  “老太大就是要給你。”文莉笑。

  “你怎麼曉得?”

  “我是見證人。”她意味深長地說:“秉同,你的運氣真好,老太太一直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

  我沒有搭腔。我不是不識抬舉,是真的不配領受這份好意。

  “這塊地有一百多坪,又在精華區,一坪以兩百萬計算,全部處理掉你可以擁有現金兩億,如果你選擇保留戶,依照慣例,可以拿百分之六十,是最划得來的,日後可以交給租賃公司,每個月的租金能讓你過帝王般的享受。”文莉見我不吭聲,非常周到地替我算起帳來。

  如果要我跟這樣精明的女子過一輩子,我一定會發狂。

  她算完了,揚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我感到十分困惑,方才談起安蘭時,她不是不傷心,但沒多久她就忘得乾乾淨淨,固然她沒有義務沉浸在亡友的陰影餘緒里,但也大可不必這般算計。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替她拉開車門,現在我最樂意見到的事就是她離開這裡。

  “晚安!”她突然踮腳跟來,在我頰邊印了一吻,我呆住了,她鑽進了車中,很快地駛出去。

  她的舉動突兀,老太太更奇怪,我回到客廳時,她還坐在燈下,以研究的眼光看著我。

  “文莉走了。”

  “唉!”我漫應之。

  “你們——談得可好?”她微咳一聲。

  這是說媒還是相親?我本來就對文莉突然到訪有所懷疑,這下更是疑雲大起。

  “媽,文莉來有事?”

  “沒什麼?我想你們許久沒見了,特地喊她來吃飯,你不會不高興吧?”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說。

  我會有什麼不高興?

  時代真是變了,岳母居然會為死去妻子的女婿操心終身大事。

  “文莉是個好孩子,我是見她長大的。”老太太明講了。

  “是。”我唯唯喏喏,暫且不去揭破她。

  “你和安蘭一直沒有孩子,是我最大的遺憾。”老太太嘆氣:“我這一輩子竟然沒有親手抱過孫子。”

  再怎麼說,她的遺憾都是無法彌補的了,我總不能變出一個孫子來給她。

  “忙了一整天,媽,你也該休息了。”我對她的話題百分之百沒興趣。

  “我不累,秉同,媽年紀大了,只剩下你這個親人,不能撂下你不管,否則我會不安心。”

  “我這麼大個人了,媽還替我操心?”我知道她當面鑼對面鼓的一來必難逃脫,但還是想胡混過去。

  “你不懂!”她喝了口參茶,道:“你是個好孩子,媽在心裡對你和安蘭都是一樣公平,沒有一絲偏心。”

  “是,我知道。”

  “你們戴家一脈單傳,你又早年失去父母,安蘭沒給戴家生下一男半女,是我們家,對不起你——”

  “媽,安蘭都已去世,您就別再提這個了。”我截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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