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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皇帝愣了片刻,才發現這是自己的苦笑。

  沒有國務的時間反而難熬,他竟然又呆坐在床邊,又靜靜撫摸著手邊柔滑的床單。

  也好,快到頭了。

  咳出的血越來越多,他失去色彩的生命也快到頭了。

  萬里江山,錦繡如畫,他會成畫上最亮最亮的色彩,那是他用肺腑里的血一口一口咳出來的。

  很快,他再也不用閉上眼睛就回憶起去年秋天的點點滴滴。

  不用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每一個呼吸間,都問自己——假如。

  假如時光倒流,我還會用刀扎他嗎?

  我還會把水不留情地潑在他臉上?會對他惡言相向?會罵他是狗,是奴才?會把受傷的他一腳蹬下床?會狠狠地踢他?指著大門叫他滾?

  假如。

  假如重來一次,我會留住他嗎?

  「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地咳嗽,皇帝痛苦地按著自己的肺,蜷縮著,無力地挨在床角。

  血噴在潔白的垂簾上,宛如精緻的梅花。

  蒼諾,我說過永遠不再相見的。

  幸好,這個永遠,就快結束了。

  新帝登基第四年的四月,不安的流言已經傳到了各地。

  就連百姓們也知道當今聖君病了。剛剛過了幾年好日子的百姓們,開始憂心忡忡,民間形形色色的自發的祈福,漸漸多起來。

  「求求菩薩,保佑我們萬歲爺平安吧。」

  「王母娘娘,你發發慈悲,讓我們再過幾年安樂日子吧……」

  那是多好的皇上啊。

  殺貪官,護百姓,不打仗,不亂收稅,他還那麼年輕,卻比天朝任何一個皇帝都得人心。

  京城成了所有人關注的中心。

  官員們四處奔走,各地的偏方源源不斷送進太醫院,試了一張又一張。每個人都惴惴不安,打聽著宮內的消息,左右丞相竭力安撫百官,不要太擔心,皇上是病了,但沒有傳言的那麼嚴重。

  皇帝在靜養了半個月後,不顧後宮,皇弟,左右丞相等人的再三勸阻,一意孤行地決定恢復上朝。

  當他靜靜地,帶著和往常毫無異樣的表情坐上最高處的龍椅,掃視群臣時,許多人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

  第一件處理的事情,就是停止後宮緊鑼密鼓的大選秀女等等活動。

  瘦削的皇帝臉色蒼白,眉目中還是原先那股從容尊貴不容人置疑的神色,簡單一句話,給了不選秀女的原因,「膚的皇后妃子都很好,用不著。」

  中斷管理國政半月有多的皇帝,仿佛為了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一樣,又開始了令所有人不安的日夜勞作。

  小福子簡直是哭著把一堆堆奏摺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看著主子的手越來越細,漸漸骨頭包著一層皮了,但拿著硃筆的時候,卻還一筆一划穩穩慢慢地批。

  「主子,您就歇一會吧?您昨天才睡了兩個時辰,就一點也不累?」

  「累。」

  「主子?」

  「很累,累極了。」皇帝拿著奏摺,在燭光下仔細看著,淡淡地說,「別擔心,朕很快就能好好歇息了。」

  聽出話里的不祥之音,小福子死咬著牙,跑到蟠龍殿前面的荷花池邊,捂著嘴嚶嚶嗚嗚地哭了很久。

  才過了半月,舉國震驚的移宮案發生了。

  六宮侍衛總管以清理宮掖為由,一夜之間挪動後宮各妃宮殿。這個皇宮歷來有慣例,原本不是什麼大事,不料倉促的移宮,卻驚嚇了即將臨盆的淑妃娘娘。

  連驚帶嚇之下,成形的男胎落了,淑妃雖然保住性命,卻已狀若瘋狂。

  病中的皇帝大怒,嚴令徹查。

  九王爺親自主持這件滔天大案,從六宮侍衛總管敏男開始,一路順藤摸瓜,事態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竟然牽扯到母儀天下的六宮之主身上。

  經過兩個月,轟轟烈烈的移宮案以天朝第一位廢后的自盡而終告一段落。皇帝雷厲風行地處置了皇后一族,用閃電般的速度從皇族中選出一名男童過繼膝下,立為太子。

  頓時,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一股可怕的風暴在京城上方積聚,謠言再度傳開來了。

  「外面,都在傳些什麼?」皇帝被宮女從床上扶起來,喝了藥,艱難地靠在枕上喘息。

  「在傳……皇上病了。」

  清減過甚的皇帝輕輕笑著,「大概,是傳朕已經死了吧?」

  「沒有。」

  「不用隱瞞,朕只是病了,還沒有糊塗。」皇帝勉強地喘息。這蟠龍殿真悶,空氣都在哪裡去了,怎麼也進不了鼻尖,時時刻刻窒息般的難受。

  渾身都冷,可肺,卻又熱得發燙。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覺胸膛里滾燙的肺葉在慢慢腐爛。

  「立國周年大慶的事,都準備好了嗎?」

  「嗯,禮部和兵部都準備好了,東西也備齊全了。太子會代皇上在宗廟前祭拜。」

  「不必,朕要親自去。」

  「皇上!」九王爺猛然抬頭,「皇上您病成這樣……」

  「朕的病不要緊。」皇帝雲淡風輕地笑著,「謠言,可以亂國。朕要露面,讓百姓知道,朕還活著。九弟,太子還小,你也只是剛剛開始跟著朕主管全局。朕希望自己還可以拖上一年,至少,半年。」

  「二哥,二哥你在胡說什麼?你三十出頭,正當盛年,病一病,休養幾天好了,何必說這種讓人難過地話?你……你要讓弟弟我心疼死嗎?」

  「別心疼,朕命不長,是活該的。」皇帝不在乎地笑著,緩緩轉頭,看著窗外遠遠的地方。

  枝頭花,又開了。

  等到花瓣落下,秋天也該到了。

  他記得秋天的平原,長糙匍匐,枯枯黃黃。風箏在雲上高高飛著,線一斷,錚兒遠遠地飛走了。

  沒走……在我懷裡呢……

  當初擁抱著自己的寬闊胸膛,也不在了。

  皇帝含笑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弟弟,忽然問,「九弟,臉上怎麼紅了一塊?」

  「哦……沒什麼。」

  「又是玉郎弄的?」

  九王爺似乎生怕皇帝怪罪玉郎,一手慌慌張張地掩了,一邊笑著道,「他最近說要好好練武,抓了我去陪練。皇上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沒大沒小,出手沒輕沒重,臣弟一個不留神,臉上就挨了他一下。皇上……你盯著臣弟幹什麼?」

  皇帝回了神,怔怔的。

  病中的他總有點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說一些話。這些他從前總不屑開口的,到了現在,又真的很想知道。

  「九弟,他會讓你生氣嗎?」

  「怎麼不會?一天到晚被他氣個半死。」九王爺難得見皇帝不醉心政務,有情緒閒聊,撩起下擺在床頭坐下,笑笑,「好像小猴子似的,屁股底下有釘子,一刻也不能停,稍微不看緊,就不知道他又會惹出什麼事來。」

  「那怎麼……不換一個聽話點的呢?」

  「換?不行不行!」九王爺一愣,緊張地表白,「惹事也好,生氣也好,反正就這麼一個。要是有一天回去見不著他,我還不如死了痛快。皇上,你不會又想逼臣弟娶妻吧?」帥氣的臉上有點驚惶。

  「沒有。」皇帝淡淡否認了。他收回目光,唇邊帶著一點苦澀的笑意,「你說的對……」

  不能相見,還不如死了痛快。

  不想活了,這副軀殼,慢慢糟蹋吧。

  讓它從裡面,無聲無息地腐爛,一點渣子也不剩,再也不會疼,沒完沒了地疼。

  蒼諾。

  你還在恨我嗎?

  我……好想再見見你。

  你還記得錚兒嗎?

  他那麼那麼地難過,那麼那麼地絕望,那麼那麼痛不欲生。你在遙遠的契丹,一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在你離開的最後一天晚上,他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等了你一夜,等著你,或許來看他最後一眼。

  可你到底還是沒有來。你生氣了,絕望了,對嗎?

  你知道嗎?太陽升起的時候,那個等你的人,覺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經死了。

  這年的立國周年大典,經歷喪子之痛的皇帝終於重新出現在百姓的面前。

  巡遊的龍輦上年輕的君主單薄得讓人心寒,周圍伸長了脖子觀望的人們只記得被那雙深邃的眼睛掃到時,仿佛沐浴在秋色中的感覺。

  為什麼,年紀輕輕的皇帝,俊美而充滿英主氣勢的皇帝,卻宛如西下的夕陽,憔悴得讓人傷心。

  可他,仍然淡淡笑著,用最後一分快消耗殆盡的力氣,盡著天子的責任。

  人群中,一個高大的人影在看見他的第一刻就已經僵硬了。

  不可能,那不是他的錚兒。

  他的錚兒俊美驕傲,像一隻被五彩光芒籠罩著的風凰,總是神采奕奕的。

  不過一年,不,還不到一年,為什麼就變成了這樣?

  天朝的皇帝積勞成疾,病重甚危——那些傳到了契丹的無聊謠言,竟然是真的……

  蒼諾站在人群中,遠遠凝視著龍輦上孤寂的身影。

  憔悴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枯瘦的肩膀,連眼睛,也被折磨得失去了昔日的神彩。

  只有唇邊那絲帝王的淺笑,還隱隱約約藏著當初的影子。

  「不……不!」蒼諾低沉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

  是夜,蟠龍殿一如既往地安靜。

  帶病出席祭奠的皇帝筋疲力盡,讓太醫們請脈後,被勸著喝下安神入睡的中藥,終於不再執著於批閱奏摺,沉沉睡去。

  九王爺等靜靜站在床前,很久,才臉色沉重地離開。

  像往常那樣,小福子吹熄了房內的蠟燭,躡手躡腳關上房門,在不遠處隨時聽候吩咐。

  皇上,是睡得很淺的。

  有一點光,就醒;有一點聲音,也會被驚醒。

  午夜,矯捷高大的身影從牆頭簌然出現,片刻後沒入蟠龍殿後的竹林中。蒼諾順著熟悉的路線,潛入房內,屏住呼吸,輕輕掀開垂下的紗簾。

  只看一眼,胸膛總是強壯驕傲的心,似乎就已經碎了。

  那麼瘦弱,憔悴得似乎已經沒有呼吸的人,真的是他的錚兒?

  蒼諾伸出手,不敢確定地,小心翼翼地觸摸冷冰冰的臉頰。

  一年,蒼諾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忍滿一年的。

  一年不想錚兒,一年不提起錚兒,三百六十五天,絕不,絕不沒骨氣地收拾行李,走進天朝,溜進皇宮。

  忘不了離開時那種刺穿胸膛的失望和屈辱,他也是堂堂契丹王子,也是堂堂男子漢,他也不下賤,不是天朝皇帝眼裡不起眼的一條狗,一個奴才。

  他只是,喜歡錚兒。

  他只求,心上人哪怕一個微小的示意。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契丹最得人民愛戴尊敬,最多美女愛慕的蒼諾王子,在自己心上人的眼中,不但根本不重要,甚至不值得開口作出一句簡單的挽留。

  他生氣了,做了最混蛋、最該死的一件事,轉過身,把曾經發誓要好好愛護的人扔在了身後。

  天啊!自己到底幹了什麼?

  什麼讓錚兒好好當他的皇帝,什麼只要遠遠看一眼就夠了?

  他在活受罪,一點也不愛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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