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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終於離開我們班了。我們當時是小孩,否則真要酌酒慶賀。新來了一位劉老師,第一天上課大家都斷定她一定是個好人,又和氣,相貌又溫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孫主任(現在升主任了)太親熱,簡直不同一般。同學們歡慶自己走了大運,結果那堂課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壞。大家在互相說話,誰也沒想提高嗓門,但漸漸的不提高嗓門對方就聽不見了。於是大家就漸漸感覺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裡面嗡嗡嗡。至於劉老師說了些什麼,大家全都沒有印象。到了最後下課療響了,我們才發現:劉老師已經哭得滿臉通紅。

  於是第二節課大家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課堂里又亂起來。可是我再也沒有跟著亂,可以說是很遵守課堂紀律。我覺得同學們都很卑鄙,軟的欺侮,硬的怕。至於我嗎,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不干那些卑鄙的勾當。

  下了課,我看見劉老師到教導處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導處門口去偷聽。我聽見孫主任在問:

  “小劉,這節課怎麼樣?”

  “不行,主任。還是亂鬨鬨的,根本沒法上。”

  “那你就不上,先把紀律整頓好再說!”

  “不行啊,我怎麼說他們也不聽!”

  “你揪兩個到前面去!”

  “我一到跟前他們就老實了。哎呀,這個課那麼難教……”

  “別怕,哎呀,你哭什麼,用不著哭,我下節課到窗口聽聽,找幾個替你治一治。誰鬧得最厲害?誰聽課比較好?”

  “都鬧得厲害!就是陳輝和楊素瑤還沒有跟著起鬨。”

  “啊,你別叫他們騙了,那兩個最複雜!估計背地裡搗鬼的就是他們!你別怕……今天晚上我有兩張體育館的球票,你去嗎?……”我聽得怒火中燒,姓孫的,你平白無故地污衊老子!好,你等著瞧!

  好,第三節課又亂了堂。我根本就沒聽,眼睛直盯著窗外。不一會就看見窗台上露出一個腦瓢,一圈頭髮。孫主任來了。他偷聽了半天,猛地把頭從窗戶里伸上來,大叫:“劉小軍!張明!陳輝!楊素瑤!到教導處去!”

  劉小軍和張明嚇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來。看看妖妖,她從鉛筆盒裡還抓了兩根鉛筆,拿了小刀。我們一起來到辦公室。孫主任先把劉小軍和張明叫上前一頓臭罵,外加一頓小動作:

  “啊,骨頭就是那麼賤?就是要欺負新老師嗎?啊,我問你呢……”然後他倆抹著淚走了。孫主任又叫我們:

  “陳輝,楊素瑤!你到這兒來削鉛筆來了嗎?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

  妖妖收起鉛筆,嚴肅地說:“知道,孫主任,因為我們兩個複雜!”

  “哈哈!知道就好。小學生那麼複雜幹什麼?你們在課堂里起什麼好作用了嗎?啊!!”

  “沒有,”妖妖很坦然地說。我又加上一句:“不過也沒起什麼壞作用。”

  “啊,說你們複雜你們就是複雜,在這裡還一唱一和的哪……”我氣瘋了。孫主任真是個惡棍,他知道怎麼最能傷兒童的心。我看見劉老師進來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為了你孫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沒你複雜!”

  “什麼,你說什麼!說清楚點!!”

  “沒你複雜,拉著新老師上體育館!”

  “呃!”孫主任差點兒噎死,“完啦,你這人完啦!你腦子盛的些什麼?道德、品質問題!走走走,小劉,咱們去吃飯,讓這兩個在這裡考慮考慮!”

  孫主任和劉老師走了,還把門上了鎖,把我們關在屋裡。妖妖撅著嘴坐在桌子上削鉛筆,好好的鉛筆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兒發呆,直到兩腿發麻,心說這個漏子捅大了,姓孫的一定去找我媽。我聽著掛鍾“咯噔咯噔”地響,肚子裡也咕嚕咕嚕地叫。哎呀,早上就沒吃飽,餓死啦!忽然妖妖對我說:你頂他幹嘛!白吃苦。好,他們吃飯去了,把咱們倆關在這裡挨餓!”

  我很抱歉:“你餓嗎?”“哼!你就不餓麼?”

  “我還好。”“別裝啦。你餓得前心貼後心!你剛才理他幹嘛?”

  “啊,你受不了嗎?你剛才為什麼不說‘孫主任,我錯了’!”

  “你怎麼說這個!你你你!!”她氣得眼圈發紅。我很慚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還“複雜”。我朝她低下頭,默默地認了錯。我們兩個就好一陣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肚子餓得難受,妖妖禁不住又開口了:“哎呀,孫主任還不回來!”

  “你放心,他們才不著急回來呢。就是回來,也得訓你到一點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對他們的壞心思猜得一點不錯。

  妖妖點點頭承認了我的判斷。然後說:“哎呀,十二點四十五了!要是開著門,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這裡挨餓呢!”

  我忽然餓急生智,說:“聽著,妖妖。他們成心餓我們,咱們為什麼不跑?”“怎麼跑哇?能跑我早跑了。”“從窗戶哇,拔開插銷就出去了。外面一個人也沒有。”

  說的好。我們爬上了窗戶,踏著孫主任桌子上的書拔開了插銷,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門口沒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厲害,真有一種做賊的甜蜜。可是在街碰上一大群老師從街道食堂回來,有校長,孫主任,劉老師,還有別的一大群老師。

  孫主任一看見我們就瞪大了眼睛說:“誰把你們放出來的?”我上前一步說:“孫主任,我們跳窗戶跑的。我餓著呢。都一點了,早上也沒吃飽。”妖妖說:“等我們吃飽了您再訓我們吧。”

  老師們都笑得前仰後合。校長上來問:“孫主任為什麼留你們?”“不為什麼。班上上劉老師的課很亂,可是我們可沒鬧,但是孫老師說我們‘複雜’,讓我們考慮考慮。”老師們又笑了個半死。校長忍不住笑說:“就為這個麼?你們一點錯也沒有?”

  妖妖說:“還有就是陳輝說孫主任和劉老師比我們還複雜。”“哈!哈!哈!”校長差點笑死了,孫主任和劉老師臉都紫了。校長說:“好了好了,你們回去吃飯吧,下午到校長室來一下。”

  我們就是這樣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說是從來沒說過話呢。

  我鼓了兩掌說:“好,老陳,你編得好。再編下去!”老陳猛地對我瞪起眼睛,大聲斥道:“喂,老王,你再這麼說我就跟你翻臉!我給你講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隱秘和痛苦,你還要譏笑我!哎,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個,真見鬼!心靈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對誰訴說!你要答應閉嘴,我就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你聽著,當天中午我回到家裡,門已經鎖上了。媽媽大概是認為我在外面玩瘋了,決心要餓我一頓。她鎖了門去上班,連鑰匙也沒給我留下,我在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堅決地走開了。我才不象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門口站著,好象餓狗看著空盤一樣,我敢說像我這般年紀,十個孩子遇上這種事,九個會站在門口發傻。

  好啦,我空著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餓得真難受。在孩子的肚子裡,飢餓的感覺要痛切得多。我現在還能記得哪,好象有多少個無形的牙齒在咬齧我的胃。我看見街上有幾個小飯館,兜里也有幾毛錢。可是那年頭,沒有糧票光有錢,只能餓死。

  我正飢腸碌碌在街上走,猛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問我:“你這麼快就吃完飯了嗎?”我把頭抬起來一看,正是妖妖。她滿心快活的樣子,正說明她不唯沒把中午挨了一頓訓放在心上,而且剛剛吃了一頓稱心如意的午飯。我說:“吃了,吃了一頓閉門羹!”你別笑,老王。我從四年級開始,說起話來有些同學就聽不懂了。經常一句話出來,“其中有不解語”,然後就解釋,大家依然不懂,最後我自己也糊塗了。就是這樣。

  然後妖妖就問我:“那麼你沒吃中午飯吧?啊,肚子裡有什麼感覺?”老王,你想想,哪兒見過這麼卑鄙的人?她還是個五年紀小學生呢!我氣壞了:“啊啊,肚子裡的感覺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說:“你別生氣,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飯呢。”

  我一聽慌了,堅決拒絕說:“不去不去,我等著晚上吃吧。”

  “你別怕,我們家裡沒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餓嗎?我家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我有點動心了。肚子實在太餓了,到晚飯時還有六個鐘頭呢。尤其是晚飯前准得訓我,餓著肚子挨訓那可太難受啦。當然我那時很不習慣吃人家東西,可是到了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跟著她走進了一個院子,拐了幾個彎之後,終於到了後院,原來她家住在一座樓里。我站在黑洞洞的樓道里聽著她嘩啦啦地掏鑰匙真是羨慕,因為我沒有鑰匙,我媽不在家都進不了門。好,她開了門,還對我說了聲“請進”。

  可是她們家裡多乾淨啊。一般來說,小學生剛到別人家裡是很拘謹的,好象桌椅板凳都會咬他一口。可是她家裡就很讓我放心。沒有那種古老的紅木立櫃,陰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舊的東西是最讓小學生駭然的。它們好象老是板著臉,好象對我們發出無聲的喝斥:“小崽子,你給我老實點!”

  可是她家裡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東西。甚至新家具也不多。兩間大房間空曠的很。大窗戶採光很多,四壁白牆在發著光。天花板也離我們很遠。

  她領我走進裡間屋,替我拉開一張摺疊椅子,讓我在小圓桌前坐下。她鋪開桌布,啊啊,沒有桌布;老王,你笑什麼!!!然後從一個小得不得了的碗櫥往外拿飯,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她們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當時數了,一個碟子就是只有十一粒花生米。其它像兩塊鹹魚,幾塊豆腐乾,幾根炒青菜之類,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桌子,其實用一個大盤子就能把全部內容盛下。然後她又從一個廣口保溫瓶里倒出一大碗菜湯,最後給我盛了一碗冷米飯。她說:

  “飯涼了,不過我想湯還是熱的。”

  “對對,很熱很熱”,我口齒不清地回答,因為嘴裡塞了很多東西。

  她看見我沒命的朝嘴裡塞東西就不逗我說話了,坐在床上玩弄辮子。後來乾脆躺下了,抄起一本書在那裡看。

  過了不到三分鐘,我把米飯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湯。她抬起頭一看就叫起來:“陳輝,你快再喝一碗湯,不然你會肚子痛的!”

  我說:“沒事兒,我平時吃飯就是這麼快。”“不行,你還是喝一碗吧。啊,湯涼了,那你就喝開水!”她十萬火急地跳起來給我倒開水。我一面說沒事,一面還是拿起碗來接開水,因為肚子已經在發痛了。

  在我慢慢喝開水的時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來。我們甚至說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間,這也是最隱秘,最少談到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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