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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紅線的活,薛嵩長嘆一聲。他不能回長安去,不過這話不能講給紅線聽。她雖是貼身侍妾,但是非我族類,不可以托以腹心。他想,我到湘西,原是圖做二軍七州八縣的節度使,為朝廷建功立業,得一個青史揚名,教後世的人也喝一聲彩。好一個薛嵩,不愧是薛仁貴之孫,薛平貴之子!誰知遇上這麼一種哭笑不得的局面,眼下又冒出了田承嗣,也來湊這份熱鬧,真他媽的操蛋得很。然後他想:二軍七州八縣沒弄著,只弄上一個小蠻婆。這娘們不待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就跑了來,可算是yín奔不才之流;我和她攬到一塊,有損名聲。最後他又想:這蠻婆也不壞,頭髮很黑,眼睛很大,腿很長,身腰很好;天真爛漫,說什麼信什麼。套一句文來說就是:蠻婆可教也。眼下再不把她好好利用一下,就更虧了,他把這意思一說,紅線十分踴躍:“是!領相公鈞旨!“就躺下來,既沒有羅納帳,又沒有白玉枕。薛大人抱著她就地一滾。這項工作剛開始,只聽後門嘎嘎一響,薛嵩撇下紅線就去抓槍。可是紅線比他還快,順手抓一方磨石就擲出去,只聽“哇”的一聲,正打在一個人面門上,那人提一口刀,正從門外搶進來。薛嵩十分惱火:行刺揀這個時候來,真該天誅地滅,千刀萬剮。於是他揮起大槍殺出去,一到後院,就有七八個人跳出來和他交手。這幫人手段高強,更兼勇悍絕倫,薛嵩打翻了兩個,余者猶猛撲不止。要不是紅線舞牌揮刀來助,這場爭鬥不知會有什麼結果。那伙人見薛、紅二人勇猛,唿哨一聲退去,把傷員都救走,足見訓練有素。後面是一片竹林,薛嵩腿上也掛了一點傷,所以他無心去追。回到屋裡,紅線拾起刺客丟下的刀一看,禁不住驚呼一聲:

  “哇!這刀可以剃頭嘛?”

  薛嵩一看,認得是巴東的殺牛刀,屠干牛而刃不捲,頗值些錢的。刺客先生用這種刀,大概不是無名之輩,他覺得今晚上事態嚴重,十之八九要栽。首先,他這鳳凰寨里只有幾十個人,其餘的兵散居於寨外的林里,各揀近溪傍塘之處開一片園子,搭一幢竹樓居住;其次,住在寨圈裡這幾十個人,也是這麼七零八落。原來他的兵也和他一樣,都搞上了蠻婆。蠻婆就喜歡這種住法,他們說這樣又乾淨又清靜。現在他要集合隊伍,最遠的兵住在十里之外,這麼黑燈瞎火怎麼叫得齊?薛嵩正在著急,紅線說:

  “啟稟老爺,奴婢有個計較。”

  “少胡扯!不是講禮法的時候!有什麼主意快說!”

  “稟老爺,這幫傢伙在後園裡不走,想必是等他們的夥計來幫忙。我們趕緊爬出去,找個禿山頭守住。今晚月亮好,老爺的弓又強,在空曠地方,半里地內准一露頭你就把他she死,不強似守在這兒等死。”

  這真是好主意。兩人掀開一片地板,紅線拿著弓箭,嘴裡銜一口短刀。薛嵩拿了弓箭,背了官印,鑽下去順著水溝爬到林子裡。這兒黑得出手不辨五指,只聽見刺客吹竹哨聯絡,此起彼落,不知有多少人到來。薛嵩也不顧朝廷大員的體面,跟在紅線背後像狗一樣爬。爬出寨柵,才站起來跑,又跑了好一陣,才出了林子上了山頭。是夜月明如晝,站在山頭上看四下的糙坡,一覽無遺。薛嵩把弓上了弦,搖搖那壺箭,沉甸甸有五六十支,他覺得安全有了保障,長嘆一聲說:

  “紅線,你的主意不壞!這一日大難不死都是你的功勞!”

  正說之間,山下寨子裡轟一聲火起,燒的正是薛節度的府第,火頭躥起來,高出林梢三丈有餘。寨里有人亂敲梆子,高聲吶喊,卻不見有人去救火,那火光照得四下通紅。薛嵩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不著一絲,尚不及紅線在脖子上系一條紅領帶。薛嵩一看這情景,就撅起嘴皺起眉,大有愁腸千結的意思。紅線不識趣,伸手來扳他的肩。

  薛嵩一把把她推開,說:“滾蛋!我煩得要死!”

  “呀!有什麼可煩的,奴婢罪該萬死,還不成嗎?”

  薛嵩說,這回不干她的事,山下一把火,燒去了祖傳的甲槍還是小事,還把他的袍服全燒光。他是朝廷的一品大員,總不能披著芭蕉葉去見人。在這種荒僻地方,再置一套袍服談何容易。不過這種愁可以留著明天發。這兩位就在山頭上背抵背坐下,各守一方。紅線畢竟是個孩子,鬧了半夜就困了,直耷拉頭,薛嵩用肘捅她一下說:

  “賤婢,這是什麼所在,汝尚敢瞌睡乎?我輩的性命只在頃刻!”

  紅線大著舌頭說:“小賤人困得當不得,你老人家只得擔待罷!”

  說完她一頭睡倒,再也叫不醒。她一睡著,薛嵩的困勁也上來了,他白天中過暑,又掛了兩處彩,只覺得暈暈沉沉,眼皮下墜,於是他把紅線搖起來,說:

  “紅線,我也很困!你得起來陪我,不然兩人一齊睡過去,恐怕就都醒不過來了!”

  紅線發著懶說:“啟稟大人,奴婢真地困得很啦。你叫我起來幹什麼?天亮了嗎?”

  她坐在那兒兩眼發直,說的全是夢話,轉眼之間又睡熟了。薛嵩用腳踢了她腰眼一下,這下不僅醒過來,而且火了。

  “混帳!我剛睡著!你他娘的又是大人,又是老爺,把便宜都占全,值一會夜就不成嗎?老娘又跪你,又拜你,又喊你老爺,又挨你打,連覺也不能睡?我偏要睡!”說完她又睡倒了。

  薛嵩一個人坐在山頭上四下眺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他禁不住長吁短嘆,“唉!流年不利,鬧得我有家難回!”這股傷。心勁兒上來,禁不住流了幾滴英雄淚。紅線在睡夢中聽見,就爬起來,怯生生來拉薛嵩的手。

  “老爺,你怎麼了你?你老人家這個臉子真難看。好啦,奴婢知罪啦,你來動家法罷!”

  薛嵩說:“你回去睡吧。老爺我的精神勁兒上來,守到天明不成問題。”紅線說,聽見老爺嘆氣,就像烙鐵烙心一樣難受,她也睡不著。用文詞兒來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嘆之何為。薛嵩曰:事關薛氏百年聲威,非汝能知者。紅線說,但講何妨。某雖賤品,亦有能解主憂者。這一番對答名垂千古。唐才子袁郊采其事入《甘澤謠》,歷代附庸者如過江之鯽,清代才子樂釣贊曰:“田家外宅男,薛家內記室;鐵甲三千人,哪敵一青衣。金合書生年,床頭子夜失。強鄰魂膽消,首領向公乞。功成辭羅絝,奪氣殉無匹。洛妃去不遠,千古懷煙質!”

  洛妃當是湘妃之誤。近蒙薛姓友人贈予秘本《薛氏宗譜》一卷,內載薛姓祖上事機洋,多系前人未記者。余乃本此秘籍成此記事,以正視聽。該書年久,紙頁盡紫,真唐代手本也!然余妻小胡以其為紫菜,扯碎入湯做餛飩矣。唐代紙墨,啖之亦甘美。閒話少說,單說那晚薛嵩坐在山頭上,對紅線自述優懷。據《甘澤謠》所載:“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上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百年勳業盡矣。”語頗簡約,且多遺漏,今從薛氏秘本補齊如下:

  紅線:照奴婢看,打冤家輸到光屁股逃上山,也不是什麼太悲慘的事兒。過兩天再殺回去就是啦。老爺何必憂慮至此。

  薛嵩:這事和你講不明白。我要是光棍貧兒,市井無賴出身,混到這步田地,也就算啦。奈何本人是名門之後,搞成眼下這個樣子,就叫有辱先人。我的曾祖,也就是你的太上老爺,名諱叫做薛十四,是唐軍中一個伙夫,身高不及六尺,駝背雞胸,手無縛雞之力,一生碌碌無為。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太老爺,名諱叫做薛仁貴,自幼從軍做伙夫,長成身高六尺,猿臂善she,勇力過人,積軍功升至行軍總管,封平西侯。我父親,也就是你的老太爺,名諱叫薛平貴,身長八尺,有力如虎,官拜鎮國大將軍,因功封平西公。至於我,身高九尺,武力才能又在祖父之上,積祖宗之餘蔭,你看我該做個什麼?

  紅線:依奴婢之見,你該做皇上啦。

  薛嵩:咄!蠻婆不知高低!這等無君無父,犯上作亂的語言,豈是說得的呢?好在沒人聽見,你也不必告罪啦。我一長大成人,就發誓非要建功立業,名蓋祖宗不可。可惜遇上開元盛世,歌舞昇平。楊貴妃領導長安新cháo流,空有一身文才武藝,竟無賣處!

  接下來紅線就說,她不知開元盛世是怎麼回事。薛嵩解釋說,那年頭長安城裡彩帛纏樹,錦花綴枝。滿街嗡嗡不絕,市人盡歌:“陽春白雪”。雖小戶人家,門前亦陳四時之花糙,坊間市井,只聞箜篌琵琶之聲。市上男子衣冠賤如糞土,時新婦女服裝,並脂粉、奇花、異香之類,貴得要了命,而且搶到打破頭。那年頭與長安子弟游,說到文章武事,大伙兒都用白眼看你,直把你看成了不懂時髦的書呆子,吃生肉喝生雞子的野蠻人。非要說歌舞弦管,飲酒狎jì之類的勾當,才有人理你。那年頭婦女氣焰萬丈,尤其是漂亮的,夏日穿著超薄超透的衣服招搖過市,那是楊貴妃跳羽衣霓裳之舞時的制式。或著三點式室內服上街,那是貴妃娘娘發明的。她和安祿山通jian抓破了胸口,弄兩塊勞什子布遮在胸前,皇帝說美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當了王八。那年頭兒楊貴妃就是一切。誰不知楊家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楊國忠做相國,領四十使:你就是要當個縣尉也要走楊府的門子啦!弄不來這一套的,縱使文如李太白,武如郭子儀,也只好到飯館去端盤子。貴妃娘娘的肉體美,是天下少女的楷模。她胸圍臀圍極大而腰圍極細,這種紡錘式的體型就是惟一的美人模式。薛嵩的妹妹眉眼很好看,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督著她束緊了腰猛練負重深蹲和仰臥推舉,結果練出一個貴妃綜合症來,柬著腰看,人還可以;等到把緊身衣一解,胸上的肉往下墜,臀上的肉往上涌,頓時不似紡錘,倒似個油錘。如此時局,清高點的人也就嘆口氣,絕了仕途之念。奈何薛嵩非要衣紫帶玉不可。妹妹沒指望,他就親自出馬:從李龜年習吹笛,隨張野狐習彈箏,拜謝阿蠻為師習舞,拜王大娘為師習走繩。剃鬚描眉,節食束腰。三年之後諸般藝成,薛嵩變為一個身長九尺,面如美玉,弱不禁風,一步三搖之美丈夫,合乎魏國夫人(楊貴妃三妹,唐高宗之姨)面首的條件,乃投身虢門。看眼色,食唾餘,受盡那臭娘們的窩囊氣。那娘們還有點虐待狂哩,看薛嵩為其倒馬桶,洗內褲,稍不如意便大肆鞭撻。總之,在虢府三年,過的都是非人生活。好容易討得她歡心,要在聖上面前為他提一句啦,又出了安史之亂,楊氏一族灰飛煙滅。天下刀兵洶洶,世風為之一變。薛嵩又去投軍,身經百戰,屢建奇勳,在陣前斬將奪旗。按功勞該封七個公八個侯。奈何三司老記著他給虢國夫人當面首的事,說他“虢國男妾,楊門遺丑,有勇無品,不堪重任”,到郭子儀收復兩都,天下已定,他才混到龍武軍副使,三流的品級,四流的職事。此時宦官專權,世風又為之一變。公公們就認得孔方兄、阿堵物,也就是錢啦。薛嵩一看勤勞工事,克盡職守沒出路,就棄官不做。變賣家中田產力資本,往來於江淮之間,操陶朱之業,省吃儉用。積十年,得錢億萬。回京一看,朝廷新主,沅西鎮節度使一職有缺。薛嵩乃孤注一擲,把畢生積蓄都拿出來,買得此職。總算做了二軍七州八縣的節度使啦,到此一看,操他娘,是這麼一種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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