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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過五十年,王二成了某部的總工程師,再兼七八個學會的顧問,那時候挺在床上,準是在首都醫院的高幹病房裡。我像殭屍一樣,口不能盲,連指尖也不能動,沙發床周圍是一種暗淡的綠光,枕頭微微傾斜,我看見玻璃屏後的儀器。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動。

  一個女護士走進來,她化了妝,面目姣好,是那種肉多的女人。Rx房像大山,手臂肉滾滾。她解開我的睡衣,把它從我身上拽出去。啊呀王二,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胸膛上的皮皺巴巴,肚皮深陷下去。腿呀腿,就如深山中的枯木,xx毛蓬蓬,沒幾根黑的。那活兒像根軟軟的麵條。我不明白,一米九十的身高,老了怎麼縮得這麼短?女護士用一根手指把我掀翻過身來,在我背上按摩。這可是女人的手!王二老到八十五,也是個男人。可是就是反應不起來。她又把我翻起來,按摩我的胸前,手臂。心狂跳起來,可是身體其它部分木然不動。只有尿道發熱,一滴液體流出來。她按摩完畢,忽然發現我身體的異常,“咳”了一聲。嘻嘻,誰讓你撥弄我?王二還沒死。那女人拿出一個棉球,把我龜xx擦乾淨。然後把它輕巧地彈入廢紙簍。王二,你完了!臉也臊不紅,實在是太老了。她給我穿上衣服,就出去了。我猛然覺得活夠了,就想死,示波器上的心臟不跳了,警報聲響成一片。白衣戰士們衝進來,在我手上、腿上、胸上打針,扣上氧氣面具,沒用了!儀器上紅燈亮了。一個時鐘記下時間。幾名穿毛料中山裝的人進來,脫帽肅立。十二點五十七分二十七秒,偉大的科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科學界的巨星王二隕落了。然後幹部們退出。護士們一齊動起手來,脫下睡衣,把我撳翻過去。掰開屁股,往直腸里塞入大團棉花。這感覺可其逗!然後又掀翻過來,往我身上狂噴香水,涼颼颼的,反正她們不怕我著涼。一個漂亮小護士把我那活兒理順,箍上一條彈力護身,另有幾個人在我肚皮上墊上泡沫塑料。然後把上身架起來,穿襯衣,路上套上西裝褲。上身穿上上衣,打上領帶。嘿!這領帶怎麼打的!拴牛嗎?你給你丈夫打領帶也這樣!任憑我大聲疾呼,她渾然無覺。又來了個提皮箱的中年人,先給我刮臉,又往我嘴裡墊棉花,這可不舒服。快點!我要硬了!塗上口紅,貼上假眉毛。棺材拾進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我往裡拾,西式棺材就是好,躺著舒服。在胸袋裡插上一朵花,胸前放上禮帽。再往手裡放一支手杖,拿了到陰間打人。嘿嘿,王二這叫氣派!同志們,這就叫服務!現在可以去出席追悼會了!

  腦袋嘭一下撞在木板床上,我又醒過來。我困極了,恨不得把老姚從板床上揪下來,自己睡上去。起來看看周圍的人,全都睡了,就連那個胖老太太也坐在便盆上睡了。就在我打磕睡這一會兒,屋裡又少了好幾個人。門口那個和我一塊抽過煙的小伙子和他姥姥都不見了,那個女人現在在天國里。我再也坐不住了,到院子裡走走。

  夜黑到發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細小的白點。在京郊時我常和鈴子鑽高梁地,對夜比一般人熟悉很多。這是險惡的夜,夜空緊張得像鼓面,夜氣森森,我不禁毛髮直立。

  在這種夜裡,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恆。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作了什麼,都是同樣的渺小。但是只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現在我是詩人。雖然沒發表過一行詩,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

  我早就超越了老鼠,所以我也不嚮往倉房。如果我要死,我就選擇一種血淋淋的光榮。我希望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拴在鐵戰車上游銜示眾。當他們把我施上斷頭台時,那些我選中的劍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緊繃繃的黑皮衣裙,就一齊向我擁來,獻上花環和香吻。她們仔仔細細地把我捆在斷頭樁上,繞著台子走來走去,用槓刀棍兒把皮帶上掛的牛耳尖刀一把把槓得飛快,只等炮聲一響,她們走上前來,隨著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萬眾歡呼聲中直升天國。

  我又走回急診室,坐在板凳上打盹。早上八點鐘,老姚的老婆才來換我,我困得要死,回家太遠了,就騎車上學校,打算在實驗室里打個盹。

  走在大街上,匯入滾滾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從我爸爸那兒出來,身邊也有這麼許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億同胞中搶了頭名,這才從微生物長成一條大漢。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搶什麼頭名,到一個更宏觀的世界裡去長大幾億倍。假如從宏觀角度來看,眼前這世界真是一個授精的場所,我這麼做也許不無道理,但是我無法證明這一點。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中選為下—次生長的種子和追名求利又有什麼關係?事實上,我要做個正經人,無非是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

  我根本用不著這麼做,我也用不著那塊棉花,就算它真這麼必要,我可以趁著還有一口氣,自己把它塞好,然後靜待死亡。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是多麼大的幸福:在許由那張臭烘烘的床上躺下時,我還在想:我真需要把這件享想明白,這要花很多時間,眼前沒有功夫,也許要到我老了之後。總之,是在我死之前。

  【1】

  這件事發生在南方一個小城市裡,市中心有個小公園,公園裡有個派出所。有一天早上,有一位所里的小警察來上班,走進這間很大的辦公室。在他走進辦公室之前,聽到裡面的歡聲笑語,走進去之後,就遇到了針對他的寂靜。在一片寂靜之中,幾經傳遞之後,一個大大的黃信封支到了他的手裡。給他這個信封的警察還說:小史,這些郵票歸我了。小史看到這個大信封上的筆跡和花花綠綠的香港郵票,就知道它是誰寄來的。在這個屋子裡,在這些人目光的注視之下,當然以暫時不打開信封為好。但是他忍耐不住,還是打開了。信封里除了一本薄薄的書,別無他物,甚至書里也沒有一封夾帶的信,扉頁上也沒有一行手寫的字。小史在翻過了這本書之後,感到失望。就在這時,他看到扉頁上印著:“獻給我的愛人”看到了這行字,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有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甚至還用手指仔細擦了一下這行字,然後把它鎖在了抽屜里,出門去了。

  有關這本書,我們需要補充說,它是阿蘭寄來的。信封上寫了阿蘭的名字,書上也印了他的名字,這本書就是阿蘭寫的。這間房子裡的每個人都看到了,小史收到了一本阿蘭寄來的書,看到了他如何急匆匆地搜索這本書,他如何急迫地注視扉頁上的題字,又如何撫摸這行字——這一切都在靜悄悄的眾目睽睽之下。這屋裡的人發現了小史很動情、很肉麻,絕大多數的人看到了這些就可以滿意了。假如有一個人認為這還不夠,需要打開小史的抽屜,把這本書拿出來給大家傳看,她肯定是小史的老婆點子。她真的這樣做了,拿出那本書,仔細地搜索,終於找到了扉頁上的題字,讓所有的人都看到小史這不可告人的一面。當然,這樣做是不理智的。然而,點子遠不是個理智的人。

  小史收到了阿蘭寄來的書,心情非常的興奮。他的心臟為之狂跳,臉為之漲紅,手也為之顫抖;他不願呆在辦公室里讓別人看,所以跑了出來。這種心境我們稱之為愛情。他先去上廁所,而那個廁所是同性戀集會的場所,他在那裡碰見了幾個圈子裡的人,那些人對他的神色十分注意,他也不想被這些人所注意,所以趕緊跑了出來,在公園裡漫步,而在公園裡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注意地看著他。他覺得所有這些注意都不懷好意。他仔細迴避這些目光,走到公園的一個角落裡。這裡有一把長椅,一年之前,阿蘭就坐在這個椅子上。此時此刻,小史也坐在這個長椅上,拿手遮住自己的臉。阿蘭離開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看不到他,摸不到他的身體,嗅不到他的氣味,但是他寄來的一本書卻能使他如受電擊。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小史自己也說:這就是愛情吧。

  二

  與此同時,阿蘭生活在遙遠的地方,在一間白色的房間裡。這間房子很是空曠,只是在窗前地上放了一個床墊子。天氣炎熱,他赤身棵體,只在胯下蓋了一條白色的毛巾被。在床墊上,放著他寫的書,和寄給小史的那本一模一樣。在他面前放了一個大可樂瓶子,還有一個空杯子。對他來說,那個小公園,公園裡的人等等,都成為過去了。但是他當然記得這些人,還有絕望。這就如孤身經過一個站滿了人的長廊,站在你面前的人一聲不吭地閃開了,一切議論都來自身後。這就如赤身睡在底下爬滿了臭蟲的被單上。這是來自身後的絕望。來自身前的絕望則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小警察,羞辱他,苛待他,但是阿蘭愛他。這個小警察就是小史。

  有關這位小警察,我們需要補充說,他容貌出眾,衣著整潔,氣質瀟灑,正如你會在某個副食店裡見到一位容貌出眾的姑娘,並且為她在這裡而納悶,這個公園派出所里也有這麼一個小警察。這個公園是同性戀聚集的場所,他們議論起男人時,就和議論女人一樣,所以這個小警察就是公園裡的大眾情人。當然,這一點他自己並不知道。當他到公廁里去時——他當然也要到那裡去,因為那個公園裡只有一個廁所,而且大眾情人也要上廁所,所有的隔板後面都伸出人頭來看他。很難想像誰會追蹤一個異性的大眾情人到廁所里,看他在抽水馬桶(更不要說是蹲坑)上的形象,但是同性戀是會的。

  三

  有關這位小警察,我們知道,每次他值夜班時,都要到公園裡逮一個同性戀來做伴。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園裡的長椅上逮住阿蘭。當時阿蘭正坐在別人身上,和那個人卿卿我我,忽然被手電光照亮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小警察在燈光後面說道:嘿,你們倆,真新鮮哪。這時阿蘭站了起來,而另外那個人則跑掉了。小警察走上前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道:你別也跑了。阿蘭並不經常被逮住,所以當時他感到如雷轟頂,目瞪口呆。小警察用手電在他臉上晃了一下,說道:挺面熟嘛。你是不是老來?而阿蘭因為過於驚慌,答不上來。

  小警察說道:和我走一趟吧。他拿出一副手銬,說道:用不用給你戴上?阿蘭結結巴巴地問道:什麼?小警察說道:你想不想跑?阿蘭答道:不……不。小警察說:那就用不著了。就該是這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嘛。他把手銬別在腰裡,拉著阿蘭走了。時隔很久,當時的恐懼早已散去之後,阿蘭說:那天晚上開始時是多麼美好啊。小史的一握使他怦然心動,而小史要給他戴上手銬,又使他很是興奮。這些感覺使他張皇失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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