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小時候我去逮蜻蜓,把逮到的蜻蜓都放到鐵紗窗做的籠子裡放著,然後再逐一把它們捉出來電死。沒被電到的蜻蜓都對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視之。因此我想到,可能蜻蜓要到電流從身上通過時,才知到中了頭彩,如夢方醒吧。

  2

  我六歲時,天空是紫紅色的,人們在操場上煉鋼,我劃破了手臂。然後我就餓得要死。然後我的老師說我是一隻豬。然後我爸爸又無端的揍我。這些事情我都忍受過來,活到了十四歲。一輩子都這樣忍下去不是個辦法,所以我決定自尋出路。這個出路就是想入非非。愛麗絲漫遊奇境時說,一切都越來越神奇了。想入非非就是尋找神奇。

  有關我爸爸打我的事,還有一些要補充的地方。他戴著高帽子遊街,我看到他時笑了一笑;於是我就挨了一頓打。由此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在那種場合應該苦著臉。但是這個結論是錯的,因為哭喪著臉也要挨打。正確的結論是到了我該挨打的時候就會挨打,不管我是哭還是笑。既然活在世界上,不管怎樣都要挨打,所以做什麼都沒有了意義。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尋找神奇。

  根據我的經驗,每個中了某種彩的人都要去尋找神奇。比方說我爸爸吧,作為一個搞文史的教授,他的後半輩子總是中些小彩;不是學術觀點遭到批判,就是差點被打成了右派。沒有一次中彩後他不干點怪事的,不是痛哭流涕的說自己思想沒改造好,就是恬著老臉跑到黨支部交上入黨申請書。後來他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自己小彩不斷的原因是做了孽——生了一個十幾歲就長了一臉毛,面目醜陋的兒子。既然已經作了孽,就要做點好事來補過——揍我一頓。連帶著我前半輩子也老是中些小彩。因為彩頭的刺激,我從小就有點古怪。我從沒有中過頭彩,因為只有被人當胸刺穿才是頭彩。我以為中頭彩後就會徹底本份,悔不當初,等等。但是這不過是種猜測罷了。

  我小的時候,總在做各種東西:用fèng紉機的線軸和皮筋做能走的車,用自行車上的零件做火藥槍,用銅皮做電石燈,這是小學低年級的作品。大一點後,就造出了更古怪的東西。比方說,我用揀來的廢銅爛鐵做了一架蒸汽機,只要在下面燒幾張廢紙,就能轉十五分鐘。我用洋鐵皮做了一門大炮,只要小心地把一點汽油蒸汽導進炮膛,點火後就會發出一聲巨響,噴出火舌,打出一個暖瓶用的軟木塞。後來我又用廢汽爐子造出了汽油發動機,結構巧妙,但是它的形狀很難裝到任何一種車輛上,而且噪聲如雷,只能把它搬到野外去試車。年齡越大,做出的東西越複雜,但我的材料永遠是廢銅爛鐵,因為我長大的地方除了雞窩,就是廢銅爛鐵,別的什麼都沒有。我爸爸因為我把家裡弄得像個垃圾場,並且因為我經常不做學校里的家庭作業,幾乎每逃詡打我一頓。現在假如給我時間和足夠的廢銅爛鐵,我就能造出一架能飛的噴氣式飛機——當然,飛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假如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的發明東西,一定能創造出一個奇妙的新世界,或者像那隻雞一樣飛上天去。但是家裡的地方有限,還住了那麼多人,容不了太多的廢銅爛鐵。因為這個緣故,必須要另找出路。

  小時候我看到那隻公雞離地起飛時,覺得是個令人感動的場面。它用力撲動翅膀時,地面上塵土飛揚,但是令人感動的地方不在這裡。作為一隻雞,它怎麼會有了飛上天的主意?我覺得一隻雞隻要有了飛上五樓的業績,就算沒有枉活一世。我實在佩服那隻雞。

  在幫教時間裡我把這些事告訴X海鷹。她說,你的意思是你很能耐,是不是。我聽了以後覺得很不中聽。照她的說法,我做這些事,就是為了在她面前表現出能耐。但是我當時還不認識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知道有一種人長頭髮大Rx房,說話一貫不中聽。所以我不該和她們一般見識。這樣想很容易,但是做不到。因為女人就是女人,你只能和她們一般見識。

  過了這麼多年,我又從那句話里想出另一重意思來。當時我已經被她嚇出了前結巴,所以除了諷刺我在她面前顯示能耐之外,她還有說我實際上不能耐之意。好在當時我沒有聽出來,否則會出什麼事,實在是不堪想像。

  3

  現在我弄明白了尋找神奇是怎麼回事,那就是人一旦中了一道負彩,馬上就會產生想中個正彩的狂想。比方說我爸爸,差點被打成右派時去遞上入黨申請書,希望黨組織一時糊塗把他吸收進去,得個正彩。等到他受到批判,又狂想自己思想能被改造好,不但再不受批判,還能去批判別人。至於我呢,一旦挨餓、挨揍以後,就神秘兮兮地去爬爐筒子,發明各種東西;想發現個可以遁身其中的新世界,或者成為個偉大人物。我們爺倆總是中些負彩,在這方面是一樣的,只不過我是少年兒童,想出的東西比他老人家更為古怪。

  在幫教時間裡我對X海鷹說到過六六年我見到一輛汽車翻掉的事,這件事是這樣的:六六年冬天我十四歲,學校停了課,每天我都到城裡去。那時候滿街都是汽車,全都搖搖晃晃。有的車一會朝東,一會朝西,忽然就撞到小鋪里去。這就是說,開車的不會扶駕駛盤。有的車開得慢悠悠的,忽然發出一陣怪叫,冒出一屁股的黑煙,朝前猛撞。這就是說開車的不會掛檔。有的車一會兒東搖西晃,一會兒朝前猛撞。這就說,既不會扶輪,也不會掛檔。我站在長安街中間看這些車,覺得很好玩,假如有輛車朝我猛撞過來,我就像足球守門員一樣向一邊撲去。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帶,看到一輛車如飛一般開了過去,在前面一個十字路口轉了一個彎,就翻掉了。可能是摔著了油箱罷,馬上就起了火。從車中部燒起,馬上就燒成個大火球。輪胎啦,油漆啦,燒得黑煙滾滾,好看得很。

  後來我也會開車了,怎麼也想不出到底怎樣開車才能把輛大卡車在平地上開翻掉。除非是壓上了馬路牙子,或者有一邊輪胎氣不足。這就是說,開車的連打氣都不會。但這是後來的事。當時我朝翻倒的車猛衝過去,但是火光灼面,靠近不得。過了不一會,火就熄了(這說明油箱裡油不多),才發現車廂里有三個人。全燒得焦脆焦脆的,假如是燒鵪鶉,這會兒香味就該出來了。順便說一句,燒鵪鶉我內行得很。這件事聽得X海鷹直噁心。她還說我的思想不對頭——好人被燒死了,我一點都不哀慟。憑良心說,我是想哀慟,但是哀慟不起來。哀慟這種事,實在是勉強不出來的。我只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革命時期對我來說,就是個負彩時代。只有看到別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裡才能高興。

  除了燒鵪鶉,我還擅長造彈弓。其實說我擅長製造彈弓是不全面的,我熱愛、並擅長製造一切投石機械。六七年秋天,我住的那個校園裡打得很厲害,各派人馬分頭去占樓,占到以後就把居民攆走,把隔壁牆打穿,在窗口上釘上木板,在木板的缺口處架上發she磚頭的大彈弓。這也是一種投石機械,和架在古羅馬城牆上的弩炮,希臘城邦城頭上的投石機是一種東西。我對這種東西愛的要了命,而且我敬愛的一切先哲——歐幾里德、阿基米德、米蓋昂齊羅、達·文西——全造過這種東西。但是那些大學生造的彈弓實在太糟糕,甚至談不到「造」,只不過是把板凳翻過來,在凳子腿上綁條自行車內帶,發出的磚頭還沒手扔得遠哪。這叫我實在看不過去,因此有一天,「拿起筆做刀槍」那幫人衝到我們家住的樓上,把居民都攆走了。這座宿舍樓不在學校的要衝地段,也不特別堅固,假如不把我考慮在內,根本沒必要占領。另一方面,當時兵荒馬亂的,我們家也不讓我出門。他們來了以後,我不出門也可以參加戰鬥了。但是我們家裡的人誰也沒看出來,他們只是老老實實搬到中立區的小平房裡,留下我看東西。所謂中立區,是一個廢棄的倉庫,裡面住滿了家成了武鬥據點的人們,男男女女好幾百人住在一個大房子裡,門口只有一個水管子,頭頂上只有一個天窗。各派的人都住在一起,還不停的吵嘴。那個房頂下面還有很濃厚的屁味,羅卜嗝味,永遠也散發不出去。我沒到那裡去住,還留在那座宿舍樓里,後來我就很幸福了。

  有關這兩件事,都有要補充的地方。前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北京的天空是灰濛濛的,早上有晨霧,晚上有夜霧——這是燒煤的大都市在冬天的必然現象。馬路面上還有凍結了的霜,就像羊肉湯涼了的時候表面上那層硬油。那時候北京那些寬闊的馬路上到處是歪歪倒倒行駛著的汽車,好像一個遊樂園裡的碰碰車場。人行道上人很多,擠擠攘攘。忽然之間某個行人的帽子就會飛上天,在大家的頭頂上像袋鼠一樣跳了幾下,就不見了。有人說,這是人太多,就有一些不爭氣的小賊用這種方法偷人家的帽子,但我認為不是這樣,起碼不全是這樣。我有時候也順手就扯下別人的帽子,把它扔上天——這純粹是出於幽默感。後一件事發生時,我們那所校園裡所有樓上的窗戶全沒了,只剩下一些黑窟窿。有些窟窿里偶而露出戴著藤帽的人頭來。樓頂上有桌椅板凳堆成的工事,工事中間是鐵網子捲成的筒子,那些鐵網是原來在排球場邊上圍著擋球的。據說待在網後很安全,因為磚頭打不透。那片校園整個就像個大蟑螂窩。這兩個時期的共同之點是好多大喇叭在聲嘶力竭的嚷嚷,而且都有好多人死掉了。但是我一點都不哀慟。我喜歡的時代忽然降臨了人世,這是一個奇蹟。我們家都成了蟑螂窩,絕不會有人嫌棄我的廢銅爛鐵。再沒有比這更叫人高興的事了。至於它對別人是多麼大的災難,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管得著嗎?

  4

  我小的時候想過要當發明家,仿佛創造發明之中有一種魔力,可以使人離地飛行。為了這個緣故,我先學了數學,又學了

  DoubleE。但是現在我發現它根本就沒有這種魔力。不管你發明了什麼東西,你還是你自己。它的一切魔力就是使你能造出一架打死人的投石機。但是這個本事不會也罷。小的時候我不和女孩子一塊玩,躲她們如躲瘟疫。但是我現在也結了婚,經常和老婆壞一壞。這說明我長大了。小時候我對生活的看法是這樣的:不管何時何地,我們都在參加一種遊戲,按照遊戲的規則得到高分者為勝,別的目的是沒有的。具體而言,這個看法常常是對的,除了臭氣瀰漫的時期。比方說,上學就是在老師手裡得高分,上場就是在裁判手裡得高分,到了美國,這個分數就是掙錢;等等。但就總體而言,我還看不出有什麼對的地方,因為對我來說,這個規則老在變。假如沒有一條總的規則的話,就和沒有規則是一樣的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