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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老了就像小孩一樣,此話不虛,劉老先生搬來棋盤,裁好了紙,好了鉛筆準備記譜,圓睜怪眼,上下打量我。我心裡痒痒,真想在他頭上打一下。才走了一步,劉老先生就高聲唱道:車八平——五!舉手就記譜。把我笑得打跌,連棋盤都打翻了。

  後來我告訴他,沒有這路變化,是我編著騙他的,他很不高興。轉眼之間又高興了,因為想起了鴨子。人老了就這麼天真,事事都在別人意料中。劉老先生對著那可憐的鴨子的屍體,出了很多主意要把它分成幾部分。一部分香蘇,一部分清蒸,一部分煮湯,一部分干炸,那鴨子假如死而有靈,定然要問劉老先生這是為什麼。假如我死了,有人拿我的四分之一火葬,四分之一土葬,四分之一天葬,四分之一做木乃伊,我也有此疑問。但是我們的廚房裡只有醬油膏,所以只能紅燒。劉老先生說,紅燒鴨要燒到稀爛才好吃,要燒到天黑。劉老先生把萊金花了個精光,只買了一隻鴨。所以中午只好挨餓了。劉老先生說,好飯不怕晚,但是他老去揭那燉鴨子的鍋,說是看了也解饞;他那副饞相叫人不敢看。燉鴨的香味飄到屋裡,劉老先生坐不住,走來走去,狀如瘋魔。到晚上還有一白天,他血壓又高,肯定挨不過。所以小轉鈴把我叫出去,給了我一點錢,叫我帶他去吃午飯。她還說,她不餓。於是我對劉老先生說:老頭,陪我去逛逛。我騎一輛男車,他騎一輛女車,出了礦院的門。然後我對劉老先生說:我還有一點錢,夠咱倆去新街口吃一頓羊肉泡饃。只聽垮的一聲,劉老先生連人帶車倒在地上。我連忙停車回頭,只見劉老先生從地上爬起來,口角流涎,說道:羊~~肉泡饃!!

  我請劉老先生吃了泡饃。因為早上我罵了他,有點內疚。後來他就死掉了。他到底沒吃到那隻鴨。當天晚上我吃那隻鴨,第一口就吐了,小轉鈴也吃不下,最後倒掉了。鴨子的肉又鑽又滑,吃時的感覺實在可怕,我到現在也不愛吃鴨子。

  和劉老先生吃泡饃時,我和他談起了賀先生。老頭的臉色登時大變,說道:吃飯,吃飯,別談這些事,怪害怕的。我說:談談何妨,老頭,你怕什麼。他說:別提死人。我說,真笑話,你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怕死嗎?老頭很天真地說:誰不怕。我說:怕就能不死嗎?老頭,你看看你吃的東西,乃是羊雜碎。全是膽固醇。吃下去動脈硬化,離死就不遠了。那老頭的樣子真好看,手都抖起來了。

  後來劉老先生大起膽子(他說,回家喝點醋,能解——王二注),告訴我賀先生死之前的事,都不大有趣。賀先生跳樓前只說,告訴我家裡人,別太傷心了。沒有說過像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的話,甚至也沒說:讓我兒子給我報仇。那時我想,像劉老先生這種沒勁的人,說出的事都沒勁。

  吃完飯,我叫劉老先生回家,自己在外面遛到天黑方回。我活得很沒勁,好像一個沒用的人。人到了這步田地,反而會滿腦子偉大的想法。那時我想:假如發生了戰爭就好了。

  活得沒勁的人希望發生戰爭,那是很自然的想法。我們那一代人,都是在對戰爭的期待中長大的。以我為例,雖然一不怕疼,二不怕死,但是在和平年月里只能挖挖坑,而中國並不夠少挖坑的人。

  在和平年月里,生活只是挖坑種糧的競爭。雖然生得人高馬大,我卻比不過別人。這是因為第一,我不是從小於慣了這種活計,第二,我有腰疼病,干農活沒有腰不成。所以我盼望另一種競爭。在戰場上,我的英勇會超過一切人。假如做了俘虜,我會偷偷撿塊玻璃,把肚子劃破,掏出腸子掛到敵人脖子上去。像我這樣的兵員一定大為有用。但是不發生戰爭,我就像劉老先生一樣沒用。

  到現在我明白了,掏出腸子掛到別人脖子上,那是很糟糕的想法。自己活得不痛快,就想和別人打仗。假如大家都這麼想,誰也別想過好日子了。而且我也明白,劉老先生伯死,那是再自然也沒有的事,他在世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最後的日子。

  劉老先生在廁所里撤尿,經常尿到自己褲子上。 二十一

  劉老先生死了以後我常想,我老了以後,可能和劉老先生一樣。

  劉老先生活著時,我老在背後說,沒骨氣的人就是活得長。賀先生和劉老先生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賀先生大義凜然,從樓上跳下去,劉老先生挨了兩下打就把膽子嚇破了。但他死時我還是著了急。我從外面回來時,小轉鈴對我說:去看看劉老先生怎麼了,躺在那裡打呼嚕,叫也不答應。我到他房裡一看,他流了很多哈喇子,翻開眼皮一看,眼珠子不動。我轉過身來就打小轉鈴一鑿栗:你是死人嗎?快找車,送老頭上醫院!

  據小轉鈴說,劉老先生回來時,騎車騎得飛快,頭上見了汗,回來就看鴨子,看到鴨子已經爛了,摩拳擦掌,口水直流。後來說,感到不舒服,要回去睡,告訴王二,回來給我量血壓。王二回來,不量血壓,先打小轉鈴一鑿栗:老頭都這樣了,還等我回來嗎?

  小轉鈴也不是省油的燈。我蹬干板三輪送劉老先生上醫院,她坐在後面胡攪蠻纏:好哇,你敢打我!我非打回來不可。我說:劉老先生中風了。以後好了,也是歪嘴耷拉眼,你看看他嘴歪了沒有。我這麼說是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到了醫院裡,把劉老先生推進急診室。過了一會兒就遮著白布推出來。有個大夫對我說:老先生已經逝世了。我說:你別逗了。我們送來那會兒,剛才還打呼嚕呢,你跟別人說去。

  可是那大夫說:請您節哀,總共就送進去一個。我登時瞪起眼來,說:胡扯!剛送進去,你還沒給他看!他就說:令尊來的時候,呼吸已經停止了。你別揪我領子好不好!快來人!救命哪!

  這時來了一群白大褂,可是我只對那個急診大夫緊追不捨。後來出來一個穿制服的,喝道:不准亂鬧!你是哪單位的?我找你們領導:我說:你們他媽的找去!老子是知青!那人一聽又縮了回去,知道全是亡命之徒,誰也不敢惹。

  劉老先生的事是這麼結束的:最後醫院的院長出來,請我和小轉鈴到辦公室坐。他說:人總是要死的,這是不可避免的現象。所以有些危重病人,我們救不活,既然對我們的搶救措施有懷疑,做個屍檢好嗎?我們不但要對病人負責,也要對我們的大夫負責。那時我已經清醒了,說道:我和這死人沒關係,你等礦院留守處來找你們吧。說完就和小轉鈴回家了,路上我和小轉鈴說,他是叫鴨子饞死的。

  當晚我和小轉鈴在一起,談到劉老先生的好多事,均屬雞毛蒜皮。比方說:走廊里黑,又堆了很多東西。劉老先生定進來時看不見,就拿藤棍亂打,打得那報像狗咬過一樣。劉老先生貪嘴,拿香腸在煤護上烤著吃,叫我們碰上啦。他怕我們說他,老臉臊得通紅,圓睜怪眼立在那裡說:你們誰敢說我一句,我就自殺!不活了!他怎麼忽然死了呢?這事真逗哇。我們應該干一回紀念他。

  我們想起劉老先生好多事,都很逗,除了一件。有一回我爸爸告訴我:劉老先生並不笨,礦院的老人都知道,此人絕頂的聰明。他是故意裝出一副傻樣,久而久之弄假成真。所以我就去向他:老頭,幹嘛不要臉面?他馬上回答:顧不上了!

  後來我下了床,走到窗口去,看見外面黑夜漫漫,星海茫茫。一切和昨夜一樣,只是少了一個劉老先生。忽然之間我想到,雖然劉老先生很討厭,嘴也很臭,但是我一點也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能繼續活在世界上。

  流年似水,日月如梭。很多事情已經過去了。在七三年元旦回首六七年底,很多事情已經發生,還有一些事將要發生。無論未發生和己發生的事,我都沒有說得很清楚。這是因為,在前面的敘述中,略去一條重要線索。這就是在我身上發生了很多變化。有些變化已經完成,有些變化正在發生。前面說過,劉老先生告訴我賀先生的遺言,我聽了當時很不以為然。但那天夜裡我和小轉鈴干到一半停下來,走到窗前,想起這話來,覺得很慘。看到外面的星光,想起他腦子前面的燭火,也覺得很慘。劉老先生死了,也很慘。對這些很慘的事,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覺得很慘。和小轉鈴說起這些事,她哭了,我也想哭。這是因為,在橫死面前無動於衷,不是我的本性。

  我說過,在似水流年裡,有一些事叫我日夜不安。就是這些事:賀先生死了,死時直挺挺。劉老先生死了,死前想吃一隻鴨。我在美國時,我爸爸也死了,死在了書桌上,當時他在寫一封信,要和我討論相對論。雖然死法各異,但每個人身上都有足以讓他們再活下去的能量。我真希望他們得到延長生命的機會,繼續活下去。我自己也再不想掏出腸子掛在別人脖子上。 二十二

  流年似水,轉眼到了不感之年。我覺得心情煩悶,因為沒碰上順心的事。而且在我看來,所有的人都在和我裝丫挺的。

  線條在裝丫挺的,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必然要在樓道里大呼小叫:

  「龜xx,別把房子點著!按時吃藥!」

  回來時又在樓下大叫:「大龜xx!快下來接我,看我拿了多少東西!」

  李先生也裝丫挺的,推開門轟隆轟隆衝下去。這簡直是做戲給人看。要不是和他們是朋友,我准推門出去,給他們一個大難堪:李教授、李夫人:你們兩口子加起來夠九十歲了,還在樓道里過家家,

  肉麻不肉麻?

  我和線條,交情極為深厚。上初二時,到了夏天,我常和線條到玉淵潭去游泳。那時她詫異道:王二,你怎麼了?褲衩里藏著擀麵杖,不硌嗎?

  我說:你不但,因為你不讀書。我有本好書,叫《十日談》,回去借給你看看。重要的地方我都夾了條子。你只看「送魔鬼下地獄」和「裝馬尾巴」兩篇就夠了。

  她說,這些話越聽越不明白,最好找個沒人的地方脫下來給我看看。於是找到了沒人的地方,脫了給她看。線條見了驚道:

  王二,你病啦!小雞雞腫到這個樣子,快上醫院看看吧!

  當然,我沒去醫院。晚上把書借給她。線條還書時,滿面通紅地說:

  王二,你該不是現在就要把那魔鬼送給我吧?

  怎麼?你反對?

  不是反對。我是說,就是要把它送給我,也得等我大一點。現在硬要送給我,我可能就會死掉啦!

  自從我把小和尚給她看過之後,線條的成績就一落千丈,中英文數理化沒一門及格的。因為給別的女孩講過馬尾巴,被老師知道了,操行評語也是極差。要不是我給她打小抄。她早就完蛋了。這線條原是絕頂聰明一個女孩,小學的老師曾預言她要當居里夫人的。他們可沒想到,該居里夫人險些連高中也考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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