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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寫得極簡約,幾乎不可解:

  龜,血:愛。條。

  李先生見了這些條子,更覺得自己在做夢。

  對於線條的為人,除了前面的敘述,還有一點補充。此人什麼話都敢說,「文化革命」里,除了操,還常說一個字,與逼迫的逼宇同音不同形。當了教授太太后,髒字沒有了,也只是不說中文髒字。現在在我院英語教研室工作。有一回給部里辦的出國速成班上課,管學生(其實是個挺大的官)叫sillycunt(傻×)。那一回院裡給她記了一過,還叫她寫檢查。她檢討道:我是怕他出國後吃虧,故此先教他記著。該同志出國後,准有人叫他sillycunt,因為他的確是個sillycunt!院長看了這份檢查,也沒說什麼。大概也是想:姑妄聽之吧。

  線條說,在幹校時她已愛上了李先生。但是沒有機會和他接近。後來李先生被分配到了河南,她就尾隨而去。當然,這麼做並不容易,但正如她自己所說,有志者事競成。她靠她爸爸的老關係到安陽當了護士,然後打聽到龜xx血腫的所在地,然後把自己送上門去。這一切她都做了周密的計劃,包括管李先生叫舅舅。最後他們倆終於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這是在礦上的小山溝里。這也是計劃中的事。她突然對準龜xx血腫說:我要和你好!這是計劃中關鍵的一步。說完了她拍起頭來,看李先生的臉。這時她發現李先生的表現完全在意料之外:他把眼閉上了。這時她開始忐忑不安:龜xx血腫這傢伙,他不至於不要我吧?

  李先生說,他琢磨了好半天,覺得此事是個圈套。這十之八九是印度師兄的安排。怎麼忽然跳出個漂亮女孩子來,說她要跟我好?他琢磨了好半天,決定還是問問明白。於是他睜開眼睛,說道:什麼意思?問得線條很不好意思,很難受。她發了半天的窘才說:什麼意思?做你老婆唄。

  不少人聽說我會寫小說,就找上門來,述說自己的愛情故事。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愛情可以寫入小說,甚至載入史冊。對此我是來者不拒。不過當我把這些故事寫入小說時,全是用男性第一人稱。一方面駕輕就熟,另一方面我也過過乾癮。但是寫李先生的愛情故事我不用第一人稱,因為它是我的傷心之事。線條原該是我老婆的,可她成了龜xx血腫夫人!

  線條說了「做你老婆唄」,心裡忽然一動。說實在的,以前她可沒想過要做龜xx血腫夫人。她想的不過是要和李先生玩一玩,甚至是要耍耍李先生。可是李先生說你可要慎重時,她就動了火,說:就是要做你老婆!你以為我不敢嗎!因此悲劇就發生了。李先生又說: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線條就說:我真想抽你一嘴巴。李先生就想:姑且由之吧。

  後來李先生說,在我這一方面,當然不會發生問題;別的沒有說。線條則兇巴巴地說,我這一方面更不會發生問題。忽然她驚叫起來:不得了,十一點半了。我得去趕汽車。原來從安陽來的就是這一班車,早上開過去,中午十二點開回來。如果誤了,等兩天才有下一班,她趕緊告訴李先生怎麼去找她,還告訴他去時別忘了說,他是她舅舅。說完了這些話,就跑步去趕車。為了跑得快一點,還把大衣脫下來,叫李先生拿著。線條就這麼跑掉了。如果不是這件大衣,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因為李先生覺得忽然跳出一個大姑娘要做他老婆,恐伯是個白日夢。他對世界上是否存在線條都有懷疑。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敢冒險跑到安陽去。假如坐了三個多鐘頭的長途車到了安陽,結果發現是印度師兄的惡作劇,他就難免要撒癮症。有了這大衣就有了某種保證,使他敢到安陽去。找到線條固然好,找不到線條也不壞,可以把大衣據為已有。

  李先生說到當日的情形時指出,那個自稱要做他老婆的小姑娘,和他說了沒幾句,就忽然不見了。等他跑出山溝,只見一個人影正以極快的速度向公路絕塵而去,而遠處的公路上一輛客車正在開來。過了一秒鐘,就起了一陣風沙,什麼都看不見(李先生高度近視,帶兩個瓶子底——王二注);再過一秒鐘,風沙散去,連人帶車什麼都沒了。這些事活脫脫像白日見鬼。那時他不知道線條是四八百、一千五的好手,而且她還有驟然開始飛奔的暴走症。關於前一點,不但有她過去歷年在中學生運動會上的成績為證,而且可以從體形上看出來。她的體形不像黃人,也不像白人,甚至不像黑人,只像電視裡體育節目中奔在長跑跑道前面的那種人。假如晚生二十年,人家絕不會容她跑到河南去胡鬧,而是把她攆到運動場上去,讓她拿金牌升國旗——這些事比龜xx血腫重要。

  關於後一點,雖然暴走症是我杜撰的,但線條的確因為在我們院裡濫用輕功,引起了很大議論。現在她已經是四十歲的女人,正是老來俏的時候,她卻不穿高跟鞋。夏天她穿不住運動鞋,就穿軟底的涼鞋。頭髮剪得不能再短,不戴任何首飾(首飾不但影響速度,而且容易跑丟了,造成損失——王二注);在學校的糙坪上和人聊天,忽然發現上課的時間已到,於是她把綢上衣的下襟系在腰間,把西裝裙反卷上來,露出黑色真絲三角褲,還有又細又長肌肉堅實決不似半老徐娘所有的兩條腿,開始狂奔。中國教員見了這副景象,個個臉色蒼白。那些西裝革履手提皮箱的外籍教員見了,卻高叫道:李太大——!fucking!——good!一個個把領帶往後一掉,好像要上吊似的,就跟在後面跑出來。

  在這一節里,我們說到了線條對李先生初吐情愫的情形,談到了她把大衣放在李先生手裡,跑步去追汽車。由此又談到線條有暴走的毛病。夏天她暴走之時,兩條玉腿完全出籠。這還不能完全說明問題,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倆一塊去游泳。在這裡要做些說明。她從水池裡爬上來——在池沿上用雙臂支撐——然後爬上岸。真正說明問題的是支撐那一瞬間。那一瞬間我看見的是由上到下流暢的線條,這些線條從十七歲以來就沒有變。如果仔細分辨,可以看出Rx房大了一點。但這也是往好里變。線條那兩個Rx房,原來不夠大。考慮到她是屬於苗條快速的類型,還是嫌小;現在則無可挑剔了。我不能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會一輩子忠於龜xx血腫,而且我們倆從十七歲就相愛,居然沒做過愛,這事實在不對。所以我就說:假如你想紅杏出牆的話,可別忘了我呀。 十二

  線條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才說:假如你的話只是稱讚我美,那我很高興,一定要請你吃一頓。到了四十還能得到這樣的讚美,真是過癮。假如還有別的意思的話,我要抽你一個嘴巴。當然,假如你不在意的話。要是你在意就不抽。二十多年的老友,可別為一個嘴巴翻臉。你到底是哪種意思?我當然不想挨耳光,就說:當然是頭一種意思囉。不過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只不過是因為早就下了決心,除龜xx血腫,一輩子不和別的男人睡覺。

  線條這傢伙就是這樣,幹的事又瘋又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發瘋,但是依然要發瘋。這是因為地覺得瘋一點過癮。這種借酒撒瘋的事別人也描寫過,比如老蕭(蕭伯納——王二注)就寫過這麼一出,參見《賣花女》(又名《匹克梅梁》——玉二注);賣花女伊麗沙白去找息金斯教授,求他收她為學生一場。在場人物除上述二人,還有一個老媽子別斯太大,一個辟克林上校。別斯太大心裡明白,一個大學教授,收個沒文化的賣花女當學生是發瘋,而且是借酒撒瘋。因為那姑娘雖然很髒,洗乾淨了准相當水靈。所以她對上校說:

  先生,您別唆著我們東家借酒撒瘋!

  息金斯聽了說道:人生是做嘛?!可不就是借酒撒瘋嘛。想撒瘋還撒不起來哪!借酒撒瘋,別斯大太,你可真哏!

  編輯先生會黨得這段話里錯字待多。其實不然,那息金斯的特長是會講各路鄉談,一高興就講起了天津話。題外的話說得太遠了。我說的是線條的事,她一輩子都在借酒撒瘋。

  以下的事主要是線條告訴我的。她從煤礦回來,只過了兩天,龜xx血腫就跟蹤而至,送還大衣。那天線條的同宿舍的舍友也在。不但在。而且那女孩還歇班。外面刮著極大的黃風,天地之間好似煮沸了的一鍋小米粥一樣。這種天氣不好打發別人出去。何況已經說了,龜xx血腫是她舅舅,來了舅舅就攆人出去,沒這個道理。線條只好裝成個甜甜的外甥女,給龜xx血腫削蘋果。然後帶他去吃飯,到處對人介紹說:我舅舅!別人說:不像。線條就說:我也不像我媽。別人說:太年輕。線條說:這是我小舅舅。別人又說:你怎麼對舅舅一點不尊重?線條說:我小舅在我家長大,小時候一塊玩的。到了沒人的地方就對李先生瞪眼,說:你剛才臭美什麼?你以為我真是你外甥?

  到了下午李先生回礦,線條送他出來時才有機會單獨說話,線條叫他下禮拜天黑以後來,那一天同屋的上夜班。來的時候千萬別叫人看見。然後她就回去等下星期天。李先生著實猶豫去不去,因為要想在晚上到安陽,只能坐火車,下車九點了。鬼才知道線條留不留他住。沒有出差證明,住不上旅館,在候車室蹲一夜可就糟了。李先生南國所生,最怕挨凍,要他在沒生火的房子裡待一夜,他寧可在盛暑時分跳一天大糞,而且他對這件事還是將信將疑。但是李先生還是來了。線條說起這件事,就扁扁她那張小嘴:我們龜xx對人可好啦。

  線條說,李先生和她好之前,保持了完全的童貞。男人的這種話,他一說你就一聽,反正沒有處女膜那回事。但是線條對此深信不疑。據李先生自己說,在和線條好之前,只和高一年的一位女同學date了幾次,而且始終是規規矩矩的。這件事我在美國調查過,完全屬實。我的這位師姑和我的老師不是本科的同學,也不是碩士班的同學。當時是七十年代以前,試想一個美國女孩,假如不是長得設法看,怎麼當上了理科的博士生?她又矮又肥,兩人並肩坐時,還會放出肥人的屁來,可以結結實實臭死人。李先生說:我也嫌她難看。但我怎麼也不忍傷了一個女孩子的心,所以不能拒絕她。

  其實李先生是個情種,他對線條的忠誠是實,我不便加以詆毀。但是別的女人要是作出可憐的樣子來勾引他,他就靠不住了。我知道他教的研究生班裡,有個女孩子漂亮得出奇,也笨得出奇。考試不及格時哭得如雨打梨花。等到補考時,李先生對我說,你給她輔導一下。然後假裝不經意,把題全告訴了我。我自己把它們做了出來,把答案給了那女孩,說:背下來。假如再不及格,你就死吧。她就這樣考了六十分。根據這個事實可以推導出,假如有個女人對李先生說,你不和我性交我就死!他一定把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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