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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都是歷史事實。不是歷史事實的事是這樣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結了婚後,就回到他原來住的房子裡,找出一台舊打字機,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這是因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經沒有原來的分量了。後來她答應給我十塊錢,這就不一樣了。騎車到我舅舅那裡,來回要用一小時。在十三歲時,能掙到十塊錢的小時工資,實在不算少。我認為,十塊錢一小時,不能只是去看一看,還該有多一點的服務,所以就問小姚阿姨:是不是還要帶句話去。她就顯得羞答答的,說道:你問問他怎麼了,為什麼不回家。我的確很想記著問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兒就忘了。

  我給我舅舅寫傳記,事先也做過一些準備工作,不是提筆就寫的。比方說,我給他過去留學時的導師寫過信,問我舅舅才情如何。那位老先生已經七十歲了,回信說道:他記得我舅舅,一個沉默的東方人,剛認識時,此人是個天才,後來就變得很笨。我再寫信去問:我舅舅何時是天才,何時很笨。他告訴我,我舅舅初到系裡當他研究生時是個天才,後來回中國去養病,就變笨了;經常寄來一些不知所云的paper,聲稱自己證出了什麼定理,或者發明了什麼體系。其實這些定理和體系別人早就發現了,這老先生說,你舅舅怎麼把什麼都忘了?開頭他還給我舅舅寄些複印件,告訴他,這些東西都不新鮮了;後來就不再搭理我舅舅。因為我舅舅的發現是逆歷史cháo流而動的,換言之,他先發現高級的和複雜的定理,再發現簡單和原始的定理,最後發現了數學根本就不存在;讓人看著實在沒有意思。考慮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還在信尾寫了幾句安慰我的話:據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後都要變成笨蛋。比方說他自己,原來也是個天才,現在變成了一個「沒了味的老屁」。這段話在英文裡並不那麼難聽,是翻成中文才難聽的。如此說來,從天才變老屁是個普遍規律,並且這個事件總發生在男人四十多歲的時候;具體到我舅舅這個例子,發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結婚前後。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說里,結婚前他寫的小說里「口」很多,婚後「口」就少了,到他被電梯砸扁前幾個月,他還寫了一篇小說,現在印出來一個「口」都沒有。當然,這也要看是什麼人,從事什麼樣的事業。有些人從來就證不出最簡單的數學定理,寫的小說也從來就不帶「口」,還有些事業從來就顯不出天才。女人身上也有個類似的變化,從不穿衣服更好看,變到穿上一點更好看。這個事件總發生在女人三十多歲的時候。當然,這也要看是什么女人和什麼衣服,有些女人從來就是穿上點好,有些衣服也從來就是穿了不如不穿。原來我打算以此為主題寫寫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是有關各方,包括上級領導、《傳記報》編輯部、還有我舅舅小說的出版商都不讓這樣寫,他們說:照我這個邏輯,大家不是已經變成了老屁,就是從來就是老屁;不是已經變成了「遮著點」好,就是從來都是遮著點好。現在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太多了,我們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寫了我舅舅和F這條線索。誰知寫著寫著,還是通不過了。早知如此,就該寫小姚阿姨。作為我舅舅的遺孀,她一點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寫成個老屁。對於這件事,她有一種古怪的邏輯,根據這種邏輯她說:這麼一來,我們就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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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我舅舅很年輕時就得了心臟病。醫生對他說:你不能上樓梯,不能嗆水,不能抽菸喝酒,不能……,有很多不能;其中當然包括不能做愛。但是大夫又說:只要你不想活了,想幹什麼都可以。領導對我們說:只要你不出格,寫什麼都可以。這兩句話句式相似,意思卻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義完全相悖。所以我舅舅一旦不想活了,就可以干一切事,而我們不出格,就什麼都不能寫。我舅舅一直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時看到電梯停了電,就在樓下等著。到天黑時還不來電,他就叫一輛計程車到我家來,和我擠一張床。我那張床一人睡還算寬敞,再加上一條九十公斤的壯漢,地方就不夠了。因為這個原故,新婚之夜他對小姚阿姨說,睡吧。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時,看到小姚阿姨睡在他懷裡,當時她有一對純天然、形狀美好的Rx房,身體其它部分也相當好看。我舅舅看了以後,馬上就變了主意,不想活了。他立刻奔回家來給自己料理後事,把沒寫完的小說都寫完,並且搜羅腦子裡有關數學的主意,把它們都寫成論文投寄出去。這些事幹得太匆忙,所以小說沒有寫好,論文也帶有老屁的味道。他這個人獨往獨來慣了,做這些事的時候,忘掉了、或者根本就不會想起要和小姚阿姨打個招呼。後來他倒是托我告訴小姚阿姨,他忙完了就回去。我回去以後總是忘記把這話告訴小姚阿姨。所以她現在懷疑,這段時間裡,我舅舅在和F做愛,天天雲雨不休。那位F穿了一件白底帶黑點的襯衫、一條黑裙子,脖子上繫著黑綢帶,內衣是黑色的。小姚阿姨告訴我說,她從來不穿黑色的內衣,因為覺得太不正經。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總而言之,我舅舅再回到小姚阿姨那裡時,頭頂已經禿了,皮膚變成了死灰色,完全是個老屁的模樣。他要求和小姚阿姨做愛,小姚阿姨也答應了,但是覺得又干、又澀、又難為情,因為「你舅舅那個大禿腦袋像面鏡子,就放在我胸口上!」

  小姚阿姨告訴我這件事時,我在她家裡。我說道:不對呀。你說過,我舅舅是個善良的人,和他做愛很快樂,現在怎麼變成了又干又澀呢?她就把自己的拳頭放在嘴裡咬了一口說:我說過的嗎?我告訴她時間、地點、上下文,讓她無法抵賴。這是我們史學家的基本功。不過,時間地點上下文都可以編出來。她說:不記得了。又說:就算說過,不能改嗎?我對後一句話擊節讚賞,就說:你別學物理了,來學歷史吧。我看你在這方面有天才,我招你當研究生好了。她愣了一下說:你說話可要算話呀。這話使我又發了一陣子愣,它說明女人沒有幽默感,就算有一點,也是很有限。其實我並不想招她當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面很可能不讓我招研究生——我已經出格了。

  現在該說說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張傳票,讓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那裡,人家把我的史學執照收去打了一個洞,還給我開了三千元的罰單,讓我去交錢。因為執照上已經有了三個洞,還被停止著述三個月,並且要去兩星期的學習班。此後每天都要去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幫小說家、詩人、畫家坐在一起。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席位子上,手裡拿了一根黑色的藤棍,說道:大家談談吧。新來的先談。你怎麼了?我羞答答地說:我直露。她砰地一聲把藤棍抽到卷宗上,喝道:什麼錯誤不能犯,偏要直露!你是幹啥的?我說:史學家。她又砰地抽了一下桌子,說道:史學家犯直露錯誤!新鮮啊。以為我們不查你們嗎?我低聲下氣地檢討了一陣子。等到午餐時間,我和她去吃飯,順便把給她買的綠寶石項練塞到她包里。她笑吟吟地看著我,說:小子,不犯事你是不記得我呀。我當然記得她,她是個真正的虐待狂,動起手來沒輕沒重。如果求別人有用的話,絕不能求她;但我的執照上已經有了三個洞,不求不行了。我說:我想考張哲學執照。她說:有事晚上到家裡去談吧。鑰匙在老地方……帶上一瓶人頭馬。我擦擦臉上的汗水,說道:我去。於是她站了起來,揮了一下藤鞭說:下午我有別的事。誰欺負你了,告訴我啊。t靮P

  我在學習班裡,的確很受欺負,但這不意味著我要找督察(就是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她也是師大歷史系畢業的,所以是我的師妹)告狀。下午分組討論時,聽到了很多損我的話。有位小說家陰陽怪氣地說:我以為犯直露錯誤是我們的專利哪。還有位詩人說:這位先生開了直露史學的先河,將來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畫家則說,老兄搞直露史學,怎麼不通知兄弟一聲?讓我也能畫幾張插圖,露上一手。這種話聽上一句兩句不要緊,聽多了臉上出汗。我禁不住要辯解幾句:諸位,我寫的是我家裡的人,是我嫡親的娘舅。所以雖然犯了直露錯誤,還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結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起來,說道: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史學家乾的就是這樣的事呀!這種遭遇使我考哲學執照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眾所周知,哲學家很少會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傳部直接管,不會落到層次如此之低。 第四章

  我到出版署的那個女孩家裡去,帶去了一瓶人頭馬。她住在郊區的一所花園公寓裡,院子裡有一棵櫻桃樹。每回我到她那裡去,她都要帶我去看那棵樹。那棵樹很大,彎彎曲曲的,能供好幾個人上吊之用,看到它,心裡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晚上花園裡黑森森的,一棵老樹一點都不好看。看完了那棵樹回到客廳里,她讓我陪她玩一會兒,還說:輕鬆一下。咱們是朋友嘛。最早一回「輕鬆」時,我是前俄國海軍上將波將金,這個官兒著實不小;但她是沙皇葉卡婕琳娜。所以我要單膝下跪去吻她的手,並且帶來了一個蛋糕,說是土耳其蘇丹的人頭。她讓我把它全吃下去,害得我三天不想吃飯。上一回她是武則天;我是誰就不說了,免得辱沒了祖宗——總而言之,我奏道:臣xxxx偉岸,她就說:拿出來我看看——就這個樣子也叫偉岸?搞得我很難堪。這一回她不過是個上世紀的女紅衛兵,扎了兩條羊角小辮,身穿綠色軍裝,手舞牛皮武裝帶,而我穿了一件藍色中山服,頭上戴了紙糊的高帽子。她大喝一聲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三天不打,皮肉就發癢啊。我則哭咧咧地答道:思想沒改造好——噢!錯了,回小將的話,思想沒改造好嘛。她說:那就要先觸及你的肉體,後觸及靈魂。你可有不同意見?我說:小的哪裡敢。她說:胡扯。「小的」是什麼時候的話,虧你還是史學家。我還真不知該說些什麼(紅衛兵哪有打人前問被打者意見的?),只好說:就算我罪該萬死,你來砸爛狗頭好了。然後她就說:去!刷廁所!我去刷洗了廁所、廚房,回來的時候四肢酸痛,遍體鱗傷。奇怪的是她好像比我還要累,但要把我背上的淤傷算在內,也就不奇怪了。後來她往沙發上一躺,說道:和歷史學家玩,真過癮!二十世紀真是浪漫的世紀,不是嗎?但我實在看不出它有什麼浪漫的。假如讓我來選擇,我寧願當波將金。這就是說,我以為十八世紀更加浪漫。但我也不想和督導大人爭。

  後來我就是哲學家了,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我交了一篇哲學論文,通過了答辯,就得到了哲學博士學位;憑此學位,就拿到了哲學家的執照,前後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考慮到出版署執照處文史督導,也就是我師妹給我打了招呼,這個速度還不算太快。但假如沒有人打這個招呼,我就是亞里士多德以來最偉大的哲學天才了。我現在有兩張照,一張是粉紅色的,上面有三個洞。另一張是大紅色的,嶄新嶄新,也沒有洞,像處女一樣。從皮夾里拿出來一看,感覺真好。但我要時刻記住,我不是武則天,不是葉卡婕琳娜,也不是紅衛兵。從本質上說,我和我舅舅是一類的人。雖然我舅舅拿不到執照,我能夠拿到執照,但我拿到了執照,也只是為了在上面開洞。用督導大人的話來說,這就叫賤。我和我舅舅一樣,有一點天才,因此就賤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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