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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座金色的寶塔下面,所有的蘋果樹都樹起了綠葉,和南方的橡皮樹相似;並且掛滿了殷紅的果實,這些果子會在枝頭由紅變紫,最後變成棕黑色,同時逐漸萎縮,看上去像枯葉或者狀似枯葉的蛾子。所幸這是一些紅玉蘋果,只好看,不好吃;所以讓它們幹掉也不特別可惜。全中國只有這個地方有蘋果樹,別的地方只有「揪子」,它也屬蘋果一類,樹形雄偉,有如數百年的老橡樹,但每棵上只結寥寥可數的幾個果子,吃起來像棉花套子──雖然是甜的。水邊的楓樹和山毛櫸一片鮮紅,湖水卻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墨綠色。在這片景色的上空,彌散著輕羅似的煙霧,一半是霧,一半是露水。

  在鏡子裡看到的身體形狀依舊,依然白皙,但因為它正在變軟,就帶著一點金黃色。因此它需要薛嵩,薛嵩也因為這身體正在變軟,所以格外的需要它。假如一個身體年輕,清新、質地堅實,那就只需要觸摸,只有當它變軟時,才需要深入它的內部。看清楚以後,她穿上細毛線的長袍,這件衣服朦朦朧朧地遮住了她的全身,有如朦朧的愛意。但是朦隴的愛意是不夠的,她需要直接的愛。

  對這個金色寶塔的故事,必須有種通盤的考慮。首先,這塔里有個姑娘,對著一面鍍錫的青銅鏡子端詳自己。她的身體依舊白皙,只是因為秋天來臨,所以染上了一絲黃色。秋天的陽光總是帶著這種色調,哪怕是在正午也不例外。在窗外,萬物都在凋零:這是最美的季節,也是最短暫的季節。所以,要有薛嵩──薛嵩就是愛情。

  其次,薛嵩在塔外,穿著一件黑斗篷在石岸上徘徊,從各個方向打量這座塔,苦思著混進去的方法。他在想著各種門路:夜裡爬上寶塔;從下水道鑽進地下室,然後摸上樓梯;乘著風箏飛上去。所以,塔里要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是愛情。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考慮,早上,這個石頭半島上瀰漫著灰色的青煙──既是霧,又是露水,青煙所到之處,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冰人指尖;令人陰囊緊縮,xxxx突出;或者打濕了毛髮,繃緊了皮膚。這種露水就是愛情。所以,要有薛嵩,也要有塔里的女人。我自己覺得這最後一種考慮雖不真實,但頗有新奇之處,是我最喜歡的一種,作為一個現代派,我覺得真實不真實沒什麼要緊。但白衣女人卻要打我的嘴巴:我們不是愛情,露水才是愛情?滾你的蛋吧!這就提出了一種新的思路:對方不是愛情,環境也不是愛情。「我們」才是愛情。現在的問題是:誰是那些「我們」?

  2

  我給系裡修理儀器時,經常看到那位白衣女人。她穿著一件白大褂,在藍黝黝的燈光下走來走去;看到我進來就說:喲,貪污分子來了。我一聲不吭地放下工具,拖過椅子坐下,開始修理儀器。這種態度使她不安,開始了漫長的解釋:怎麼,生氣了?──開個玩笑就不行嗎?──嘿!我知道你沒貪污!說話呀!──是我貪污行不行?我貪污了國家一百萬,你滿意了吧?……我是愛國的,有人貪污了國家一百萬,我為什麼要滿意?但我繼續一聲不吭,把儀器的後蓋揭開,鑽研它的內臟。直到一隻塑料拖鞋朝我頭上飛來,我才把它接住,鎮定如常地告訴她:我沒有生氣,何必用拖鞋來扔我呢。我從來沒有貪污過一分錢,卻被她叫作貪污分子,又被拖鞋扔了一下,我和那個塔里的姑娘是一樣的倒霉。

  秋天的下午,我在塔里等待薛嵩。他的一頭亂髮亂蓬蓬地支愣著,好像一把黑色的雞毛撣子;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塔下轉來轉去,好像一個盜馬賊。在他身後,好像攤開了一個跳蚤市場,散放著各種木製的構架,鐵製的搖臂,還有夠駕駛十條帆船之用的繩索。除此之外他還在地上支起了一道帷幕,在帷幕後面有不少人影在晃動。這樣一來,他又像一個海盜。天一黑他就要支起一座有升降臂的雲梯,坐在臂端一頭撞進來,現在正在看地勢。因為沒有辦法混進這座塔,他就想要攻進來。通常他只是一個人,但因為他是有備而來,所以今天好像來的人很多。

  對於薛嵩,塔里已經有了防範措施,在塔的四周拉起了繩網。但如此防範薛嵩是枉然的,也許那架繩梯會以一把大剪子為前驅,把繩網剪得粉碎,也許它會以無數高速旋轉的撓鉤為前驅,把繩網扯得粉碎。塔里的人也知道光有繩網不夠,所以還做著別的準備。如前所述,我在等待薛嵩,所以我很積極地幫助拉繩網,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找點彆扭。

  在繩網背後,有一些老虔婆提來了炭爐子,準備把炭火倒在薛嵩頭上,把他的雲梯燒掉。我也幫著做這件事:用扇子煽旺炭爐子。但做這些又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會帶有一個大噴頭,噴著水衝過來,連老虔婆帶她們的炭爐子都會被澆成落湯雞。又有一些老虔婆準備了油紙傘,準備遮在炭爐上面。這也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又會架有風車,把她們的油紙傘吹得東歪西倒。塔里傳著一道口令:把所有的馬桶送到塔頂上來,這就是說,她們準備用穢物來潑他。聽到這道命令,我也坐在馬桶上,用實際行動給防禦工作做點貢獻。但這也沒有用處,薛嵩的雲梯上自會有一個可以靈活轉動的喇叭筒,把所有的穢物接住,再用唧筒激she回來。只有一位老虔婆在做著最英明的事情,她把塔外那塊牌子上「薛嵩不得入內」的字樣塗掉了。這樣他就可以好好地進來,不必毀掉塔上的窗子。但這也是枉然的,薛嵩既已做好了準備,要進攻這座塔,什麼都不能讓他停下來。塔里所有的姑娘都擁到了薛嵩那一側的圍廊上,在那裡看他作進攻的準備,這就使人擔心塔會朝那一面倒下來……

  有關這座寶塔,我已經說過,塔里佳麗如雲。全長安最漂亮的女人都在裡面,所以,能進這座塔就是一種光榮。但是光有這種光榮是不夠的。還要有個男人在外面,為你製造愛情的雲梯,來進攻這座反愛情的高塔。因為這個原故,那些姑娘在圍廊上對薛嵩熱情地打招呼、飛吻,而薛嵩正在捆綁木架,嘴裡咬著繩索不能回答,只能招招手。因為他是個暫時的啞巴,所以誰是他此次的目標暫時也是個謎。說實在的,我也不想過早揭開謎底。

  天剛黑下來,薛嵩已經把雲梯做好,坐在自己的雲梯上,就如一個吊車司機。但整個升降臂罩在一片黑布帷幕下面,就如一座待揭幕的銅像。他打算怎樣攻擊這座塔也是一個謎──所有的姑娘都屏住了呼吸,把雙手放在胸前,準備鼓掌。我也想看看他這回又有什麼新花樣,但我不會傻到站在圍欄邊,因為所有的老虔婆都在圍欄邊上找我。我混在防禦的隊伍里,忙前忙後,這一方面是反抗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和自己作對,另一方面也是在躲風頭。每當有老虔婆從身邊走過,我就把頭低下去,因為我很怕被人認出來。但這是現代派的劣根性,有個人老是低著頭顯得很扎眼,招來了一個老虔婆站在我身邊。我把頭低下去,她就把頭低得更低,幾乎躺在了地下。最後,她對我說道:孩子,低著頭就能躲過去嗎?這時我勇敢地抬起頭來,含笑說道:要是抬著頭,你早就認出來了。

  那個塔里的姑娘被認出之後,就在一群老虔婆的簇擁之下來到了總監的面前。她勇敢地提出一個建議說:薛嵩大舉來犯,意在得到她。雖然她最憎惡薛嵩,但準備挺身而出,把自己交給薛嵩,任憑他凌辱,犧牲自己保全全塔,這是最值得的。一面說著,她一面憋不住笑,看得出說的是反話。因為自己的情人來大舉進攻本塔,對她來說是個節日,所以她很是高興。總監婆婆表揚了她的自我犧牲精神,但又說,我們決不和敵人作交易,寧可犧牲全塔來保全你一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你藏起來,不讓薛嵩找到。這話本該讓人感動,但那姑娘卻發起抖來,因為總監婆婆說的也是反話。她趕緊提出個反建議,說應該大開塔門,衝出去和薛嵩一拼。很顯然,這個建議薛嵩一定大為歡迎;他不可能沒有準備──再說,她也可以趁機跑掉。總監婆婆又指出,我們不能衝到外面和男人打架,有失淑女的風範。然後,不管樂意不樂意,她被擁到了塔的底層。這裡有一塊巨大的青石板,揭開之後,露出了一個地穴,一道下去的石階和一條通往黃泉的不歸路。假如有姑娘犯了不能饒恕的錯誤,總監婆婆就送她下去,然後自己一個人上來,此後,這姑娘就不再有人提起。總監指著洞邊的一個竹筐說道:把衣服脫掉吧,下面髒啊;好像這姑娘還會回來,再次穿上這件衣服,這就顯得很虛偽。

  我們知道,總監是捨不得這件開司米的長袍,它值不少錢,不該和這姑娘一樣在地下室里爛掉。而她現在很需要這件長袍,因為她冷得發抖:但她沒有提出反駁,只是眼圈有點紅,嘴唇咬得有點白,但是益增嫵媚。她憋了一會氣,終於粗聲大氣他說道:這也沒什麼;就把衣服脫掉,赤身裸體地站著。然後,總監笑眯眯地看著她說:不是不信任你,但要把你的手綁起來。此時那姑娘的嘴唇動了動,現出要破口大罵的樣子。但她還是猛地轉過身去,把雙手背著伸了出來,說道:討厭!捆吧!總監婆婆接過別人遞過來的皮繩,親自來捆她的雙手,那姑娘惡狠狠他說道:捆緊些啊!掙脫了我會把你掐死。總監婆婆說:這倒說的是。我要多捆幾道。於是就把她捆得很結實。然後總監取出一條精緻的鐵鏈子,扣在姑娘的脖子上,很熟練地收了幾下,就勒得她不能呼吸,很馴眼地倚在自己肩上。順便說一句、總監婆婆的手指粗大,手掌肥厚,小臂上肌肉堅實,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力氣。她用右手控制住女孩,左手拿起了燈籠,有人提出要跟她去,她說:不用,下面的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把女孩拖下了右頭樓梯──下樓時手上鬆了一下,讓她可以低頭看路,一到了底下就勒緊了鏈子,讓那姑娘只能踏著腳尖走路,看著黑洞洞的石頭天花板。就這樣呼吸了不少霉臭味,轉了不少彎,終於走到一面石牆面前。在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到牆上不平之處滿是塵土,牆角掛滿了蛛網。那女孩想:這個地方怎麼會有飛蟲?蜘蛛到此來結網,難免要落空。她為蜘蛛的命運操起心來,忘掉了鐵索勒住脖子的痛苦……

  總監婆婆把燈籠插在牆上的洞裡,用牆上鐵環里的鎖鏈把女孩攔腰鎖住,然後鬆掉了她脖子上的鐵鏈。此後那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呼吸著地下室里的霉臭氣。總監婆婆說道:好啦,孩子,你在這裡安全了。沒人能到這裡來玷污你的清白……那女孩忍著喉頭的疼痛,扁著嗓子說:快滾,免得我啐你!總監說,你說話太粗,沒有教養。看來早就該來這裡反省一下──反省這個詞我很熟,人們常對我說,但我對它很是反感──女孩說:反省個狗屁。總監婆婆不想再聽這種語言,就拿起燈籠準備離去。此時女孩說了一句:薛嵩一定會來救我的。雖然薛嵩本領很大,卻不一定能找到地下來,更不一定能在迷官似的地下室里找到她。她把不一定說成了一定,是在給自己打氣。但是總監婆婆卻轉了回來,插好了燈籠說:你提醒得好。萬一薛嵩進到這裡來,你開口一叫,他就找到你了。所以,要把你的嘴箍起來。然後,她老人家從長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黃連木的銜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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