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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醫院裡出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的記憶正在恢復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闖進我的腦海。但也有很多壞消息,這是因為這些記憶都不那麼受我的歡迎。比方說這一則:我不是歷史學家。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是研究實習員,沒有中級職稱。學術委員會前後十次討論我的晉升問題。頭三次沒有通過,我似乎還有點著急。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著急。第五次評上了,我又讓了出去,讓給了一個比我歲數大的人。領導說:這是你自己要讓啊,可不要怪我們;我只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第五次以後總能評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晉職,說自己的水平不夠。第十次發生在我撞車之前,我還是不同意晉升,並且再三聲明,我準備在一百歲時晉升助理研究員,並在翌年死去。誰敢催我早日晉升就是催我早死。但不知為什麼,他們收走了我的工作證,發回來時就填上了新職稱。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晉升了中級職稱──就是這樣,我還被車撞了,這完全是領導給我強行晉職所致──既然我沒有職稱,也就不是歷史學家。但我還不至於什麼人都不是:我大體上是個小說家。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疊積滿了塵土的文學刊物,上面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我還出過幾本小說集。今天,我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附言裡寫明了是稿費。還有一封約稿信,邀請我寫篇短篇小說,參加徵文比賽,但很婉轉地勸我少一點「直露」的描寫──我想這是指性描寫。這些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但既然是小說家,那就好好寫吧。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中午,那個自稱我老婆的白衣女人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這使我感到失望。我總覺得,失掉記憶以後,我的才能在突飛猛進,可以從前後寫出的手稿中比較出來。現在我正期待著別人來驗證。我問她道:怎麼樣?她反問道:什麼怎麼樣?這使我感到沮喪──她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了;或者說,我自己連話都說不明白了。這兩種說法中,後一種更為通順,但我更喜歡前一種。我說:這回的稿子怎麼樣?她淡淡地答道:你總是這樣,反反覆覆的。說完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按說我該感到更加沮喪才對。但是我沒有。她走路的樣子姿儀萬方,我總是看不夠。

  在我失掉記憶之前,寫到:盛夏時節,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去給學院修理一具熱水鍋爐。現在我必須接著寫下去。在寫這件事之前,我必須說說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麼:我自己念研究生時,就常常背著工具袋,去給系裡修理東西,我自己還念過研究生,有碩士學位,這使我不勝詫異。系裡領導直言不諱他說:他們錄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學業,而是看中了我修理東西的手藝──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學業都不值得回憶,只有手藝是值得回憶的。歷史系和別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實驗室,文物修復室,加上資料室、計算機教室,好大的一份家業,要修的東西也很多。順便說一句,領導對我說這樣的話,不是表揚我有手藝,而是提醒我,修理東西是我應盡的義務,不要指望報酬了……對薛嵩來說,學院是什麼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麼鍋爐等等,只要你把薛嵩當成了我這佯的人,就無須解釋。只要讓他知道有座鍋爐壞了,這就夠了,他立即就會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鍋爐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這座大塔又在一個新月形的半島的頂端,這個半島伸在一個荒蕪的湖裡。在湖水的四周,沒有一棵樹。湖裡也沒有一棵蘆葦,只有金色透明的湖水。正午時分,塔上金色的琉璃瓦閃著光。我以為,這是很美麗的景色。但薛嵩沒有看風景,他走進了塔里。在塔的內部,是一個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樓梯盤旋而上,直抵塔頂。這是很美麗的建築。但薛嵩也無心去看,只顧拾級而上。在塔的每一層,學院裡的姑娘們在打棋譜,研究畫法,彈著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個男人經過,都停下來看他。這都是些很美麗的女人。但他也無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頂去看那個壞了的鍋爐。這是因為,這台壞掉的鍋爐──說實在的,這算不上是一台鍋爐,只是一個大肚子茶炊,是精銅鑄成的,擦得光可鑑人──是他的一塊心病,是來自內心的奇癢。在茶炊頂上,有一具黑鐵製成的送炭器,是個馬鞍蹬子一樣的東西,用來把炭送進爐膛。這個東西前不久剛修理過,現在又壞了。在折斷的鐵把手上,留下挫過的痕跡。這是破壞……問題在於,誰會來破壞一具茶炊?薛嵩直起身來,看著塔里來來去去的女人們。在這些女人中,有一個愛上他了。所以她總要破壞茶炊,讓他來此修理。現在的問題是:她是誰?在塔里那些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姑娘中,她是哪一個?在我已經寫到過的女人里,她又是誰?

  我依稀覺得,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系裡的每件儀器我都修過,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歷史系擁有一批隨時會壞掉的破爛。考古試驗室的主任是個有鬍子的老太太,我看過一台儀器後,說道:舊零件不行了,得買新的。她說:你把型號寫下來,我去買。我二話不說,背起工具包就走;因為我覺得她不讓我去買零件,是懷疑我要貪污,這是對我人格的羞辱──這樣走了以後,她更加懷疑我要貪污。對於羞辱這件事,我有這樣的結論:當一件羞辱的事降臨到你頭上時,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無怨言地接受下來,否則就會有更大的羞辱。但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裡,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在這座塔的內部,到處是一片金黃:金絲捕木做的護壁、樓梯扶手,還有到處張掛的黃緞子;表面上富麗堂皇,實際上俗不可耐。相比之下,我倒喜歡在塔頂上那片鐵。它平鋪在惺亮的茶炊下面,身上堆滿了黑炭。這種金屬灰溜溜的,沒有光澤,但很堅硬。不漂亮,但也不俗氣。

  我走上陡峭的樓梯,從喧囂的聲音中走過。這些琴、瑟、笙、管,假如單獨奏起來,沒有人會說難聽,但在一座塔里混成一團,就能把人吵暈。我又從令人噁心的香菸中走過,這些檀香、麝香、龍涎、冰片,單獨聞起來都不難聞,混在一起就叫人噁心。這地方還有很多姑娘,單看起來個個漂亮,但都穿著硬邦邦的黃緞子,描眉畫目,亂糟糟地擠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在這座大塔的天井裡,正絞著一道黃色、熾熱的旋風。我雖是從風邊走過,但已感到頭暈。

  在那片黑鐵上,緊靠著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面放了一個大板凳,有個姑娘坐在上面。她可沒穿黃緞子,幾乎是全裸著的,雙腳被鐵索鎖住。仔細一看,她不是自願坐在這裡的。在她身後的板壁上有個鐵環,又有一道鐵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鎖在了鐵環上,還有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木棍,卡在她的嘴裡,後面有鐵箍勒住。至於雙手,則被反鎖在身後。這個姑娘閉著眼睛縮成一團,在熱風裡出著汗,渾身紅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這是全樓最熱的角落,因為熱氣是上升的,又有填滿了紅炭的茶炊在烤著。她臉上沒有化妝,頭髮因酷熱而乾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我以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為她是這樣的不同凡響。陪我來的老虔婆介紹說,學院裡規矩森嚴。這個姑娘犯了門規,正在受罰。我順嘴問道:她吃豆予了嗎?隨著我的聲音在板壁間響起,那個姑娘朝我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露出咬住木棍的兩排整齊的牙齒,朝我做了個鬼臉。與此同時,老虔婆也宣布了她的罪狀:「破壞茶炊」。這種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

  在那個老虔婆的監視下,我解開了腳上套著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鐵,套這兩個口袋,是要防止我這俗人污染了學院神聖的殿堂──順便說說,我給考古室修東西時,腳上倒不用套袋子,只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鐵上。就在這時,那雙被鐵鏈鎖在一起的腳對我打出一個手勢:左腳把右腳抱住,在趾fèng之間透出一根足趾,上下擺動著。這是一條馬尾巴。我知道這是譏笑我的袋子,說它像個掛在馬尾巴下面的馬糞袋子。這個帆布袋子上滿是污漬,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它像什麼。對於這種惡毒攻擊,我也有反擊的手段。我用左手比成一個馬頭,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馬嘴裡去,這是比喻她像馬一樣戴著銜口。然後,我拿著一把扳手站了、起來,假裝無意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正作出個苦臉,假裝在哭。這就是說,我的比方太過惡毒,她不喜歡了。但轉眼之間她臉上又帶上了嬌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開始修理茶炊。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鍋爐會壞,壞在哪裡,所以我把備件帶了來。但我不急於把它修好,慢吞吞地工作著。那個老虔婆耐不住高溫,說道:師傅您多辛苦,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就離去了。假如我真的相信她會給我倒茶,那我就是個傻爪。此時,茶爐間裡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正午時節,那位白衣女人在我房間裡,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這使我感到很幸福。一點半以後,我們那位戴白邊眼鏡的領導就出現在院子裡,不顧烈日當頭和院子裡的惡臭在徘徊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線朝我門日靠近。等到兩點整,他乾脆就是在我門前跺著腳繞圈子。有點腦子就能猜出來,他是告訴我們,上班時間已到,應該開始工作。不用有腦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裡的那個老虔婆。因為他的催促,白衣女人只好從我這裡走出去,回到自己屋裡。

  在我的故事裡,離去的卻是那個老虔婆。我馬上撲到她面前,迅速地鬆開鐵箍,她就把那根木頭棍子吐了出來,還連吐了兩口唾沫,說道:苦死了。你猜那是根什麼木棍?黃連樹根。學院派整起人來可真有些本領……然後,我把這個渾身發燙、頭髮蓬鬆的姑娘抱在了懷裡,一面親吻她的脖子,一面鬆掉她脖子上的鐵鎖,讓她可以站起來。然後,輕輕咬著她的耳朵,撫摸著她的Rx房。這地方比平常柔軟。她說:天熱,缺水,蔫掉了。我馬上拿出木頭水壺,給她喝了幾口,又往蔫掉的地方澆了一些。現在我看出這姑娘已經不很年輕,嘴角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也鬆弛了。但只有這種不很年輕的姑娘才會真正美麗……

  我像一個夜間闖進銀行的賊,捅開她身上的一重重的鎖。看來學院真不缺買鎖的錢。這世界上沒有捅不開的鎖,只是多了就很討厭──轉到她後面才能看到,那一串鎖就像那種龍式的風箏。把所有的鎖都捅開之後,我就可以和她做愛,在這個悶熱、骯髒的茶爐間裡大幹一場。為此我攤開了工具袋,她也轉過身去,蹲了下來,讓我在她背上操作。不幸的是,這串鎖只開到了一半,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她小聲嚷道:別開了!『決把我再鎖上!於是又開始了相反的過程,而且是手忙腳亂的。但是上鎖總比開鎖容易,把那個木頭銜口放回她嘴裡前,我和她熱烈地親吻──她的嘴很苦,黃連樹根的味道不問可知。等到那老虔婆走進茶爐間時,她已經在板凳上坐下,我也轉過身去,面向著茶炊,作修理之狀,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這茶炊要壞,而且知道它會壞在哪裡,所以帶來了備件。但現在找不到了。怎麼會呢?這麼大的東西,這麼點地方!我滿地亂爬著找它,忽然看到那雙被鐵鏈重重纏繞的腳在比劃著名一個手勢:右腳的大腳趾指向自己。這下可糟了。那東西鎖在她身上了!現在沒有機會把它再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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