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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們聽說,從儒家道家、陰陽五行、周易八卦等等之中,即將產生震驚世界的科學成就。前不久我在電視上和一位作家辯論,他告訴我說,有位深諳此道的老者,不用抹膠水,腦門上能貼一疊子鋼。這件事無論是愛因斯坦還是玻爾都做不到,看來我們的諾貝爾獎又有門了。但我想來想去,怎麼也想像不出瑞典科學院的秘書會這樣向世界宣布:女士們先生們,這位獲獎的科學家能在腦門上貼一大疊鋼。這是了不起的本領,但諾貝爾獎總不能獎給一個很粘糊的腦門吧。作家這樣瞎說還不要緊,科學家也有信這個的。像這樣的學問搞了出來,外國人不信怎麼辦呢?到那時又該說:科學和人類創造的一切東西一樣,是以文化和生活方式特異性為基礎的。以此為基礎,劃分出中國的科學,這是好的。還有外國的科學,那是邪惡的,通通都要批倒批臭。中國數學、中國物理和中國化學,都不用特別發明出來,老祖宗都替我們發明好了:中國物理是陰陽,中國化學是五行,中國數學是八卦。到了那時,我們又退回到中世紀去了。 我原是學理科的,最早學化學。我學得不壞,老師講的東西我都懂。化學光懂了不成,還要做實驗,做實驗我就不行了。用移液管移液體,別人都用橡皮球吸液體,我老用嘴去吸——我知道移液管不能用嘴吸,只是橡皮球經常找不著——吸別的還好,有一回我竟去吸濃氨水,好像吸到了陳年的老尿罐里,此後有半個月嗓子啞掉了。做畢業論文時,我做個萃取實驗,燒瓶里盛了一大瓶子氯仿,滾滾沸騰著,按說不該往外跑,但我的裝置漏氣,一會兒就漏個精光。漏掉了我就去領新的,新的一會兒又漏光。一個星期我漏掉了五大瓶氯仿,漏掉的起碼有一小半被我吸了進去。這種東西是種麻醉藥,我吸進去的氯仿足以醉死十條大蟒。說也奇怪,我居然站著不倒,只是有點迷糊。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把實驗做了出來,證明我的化學課學得蠻好。但是老師和同學一致認為我不適合干化學。尤其是和我在一個實驗室里做實驗的同學更是這樣認為,他們也吸進了一些氯仿,遠沒我吸得多,卻都抱怨說頭暈。他們還稱我為實驗室里的人民公敵。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繼續干化學,毒死我自己還不要緊,毒死同事就不好了。我對這門科學一直戀戀不捨:學化學的女孩很多,有不少長得很漂亮。

  後來我去學數學,在這方面我很有天分。無論是數字運算,還是公式推導,我都像閃電一樣快,只是結果不一定全對。人家都說,我做起數學題來像小日本一樣瘋狂:我們這一代人在銀幕上見到的日本人很多,這些人總是頭戴戰鬥帽,挺著刺刀不知死活地衝鋒,別人說我做數學題時就是這麼個模樣。學數學的女孩少,長得也一般。但學這門科學我害不到別人,所以我也很喜歡。有一回考試,我看看試題,覺得很容易,就像颳風一樣做完了走人。等分數出來,居然考了全班的最低分。找到老師一問,原來那天的試題分為兩部分,一半在試題紙的正面,我看到了,也做了。還有一半在反面,我根本就沒看見。我趕緊看看這些沒做的題,然後說:這些題目我都會做。老師說,知道你會,但是沒做也不能給分。他還說什麼「就是要整整你這屁股眼大掉了心的人」。這就是胡說八道了。誰也不能大到了這個地步。一門課學到了要挨整的程度,就不如不學。

  我現在既不是化學家,也不是數學家,更不是物理學家。我靠寫文章為生,與科技絕緣——只是有時弄弄計算機。這個行當我會得不少,從最低等的彙編語言到最新cháo的C++全會寫,硬體知識也有一些。但從我自己的利益來看,我還不如一點都不會,省得整夜不睡,鼓搗我的電腦,刪東加西,最後把整個系統弄垮,手頭又沒有軟體備份。於是,在凌晨五點鐘,我在朋友家門前踱來踱去,抽著煙;早起的清潔工都以為我失戀了,這門裡住著我失去的戀人,我在表演失魂落魄給她看。其實不是的,電腦死掉了,我什麼都幹不了,更睡不著覺。好容易等到天大亮了,我就衝進去,向他借軟體來恢復系統——瞎扯了這麼多,現在言歸正傳。我要說的是:我和科學沒有緣分,但是我愛科學,甚至比真正的科學家還要愛得多些。

  正如羅素先生所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一種理性的權威——這種權威和以往任何一種權威不同。科學的道理不同於「夫子曰」,也不同於紅頭文件。科學家發表的結果,不需要憑藉自己的身份來要人相信。你可以拿一枝筆,一張紙,或者備幾件簡單的實驗器材,馬上就可以驗證別人的結論。當然,這是一百年前的事。驗證最新的科學成果要麻煩得多,但是這種原則一點都沒有改變。科學和人類其他事業完全不同,它是一種平等的事業。真正的科學沒有在中國誕生,這是有原因的。這是因為中國的文化傳統里沒有平等:從打孔孟到如今,講的全是尊卑有序。上面說了,拿煤球爐子可以煉鋼,你敢說要做實驗驗證嗎?你不敢。煉出牛屎一樣的東西,也得閉著眼說是好鋼。在這種框架之下,根本就不可能有科學。

  科學的美好,還在於它是種自由的事業。它有點像它的一個產物網際網路(Internet)——誰都沒有想建造這樣一個全球性的電腦網路,大家只是把各自的網絡連通,不知不覺就把它造成了。科學也是這樣的,世界上各地的人把自己的發明貢獻給了科學,它就誕生了。這就是科學的實質。還有一樣東西也是這麼誕生的,那就是市場經濟。做生意的方法,你發明一些,我發明一些,慢慢地形成了現在這個東西,你看它不怎麼樣,但它還無可替代。一種自由發展而成的事業,總是比個人能想出來的強大得多。參與自由的事業,像做自由的人一樣,令人神往。當然,扯到這裡就離了題。現在總聽到有人說,要有個某某學,或者說,我們要創建有民族風格的某某學,仿佛經他這麼一規劃、一呼籲,在他畫出的框子裡就會冒出一種真正的科學。老母雞「格格」地叫一陣,掙紅了臉,就能生一個蛋,但科學不會這樣產生。人會情緒激動,又會愛慕虛榮。科學沒有這些老病,對人的這些毛病,它也不予回應。最重要的是:科學就是它自己,不在任何人的管轄之內。

  對於科學的好處,我已經費盡心機闡述了一番,當然不可能說得全面。其實我最想說的是:科學是人創造的事業,但它比人類本身更為美好。我的老師說過,科學對中國人來說,是種外來的東西,所以我們對它的理解,有過種種偏差:始則驚為洪水猛獸,繼而當巫術去理解,再後來把它看做一種宗教,拜倒在它的面前。他說這些理解都是不對的,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我老師說得很對。我能補充的只是:除了學習科學已有的內容,還要學習它所有、我們所無的素質。我現在不學科學了,但我始終在學習這些素質。這就是說,人要愛平等、愛自由,人類開創的一切事業中,科學最有成就,就是因為有這兩樣做根基。對個人而言,沒有這兩樣東西,不僅談不上成就,而且會活得像一隻豬。比這還重要的只有一樣,就是要愛智慧。無論是個人,還是民族,做聰明人才有前途,當笨蛋肯定是要倒霉。大概是在一年多以前吧,我寫了篇小文章討論這個問題,論證人愛智慧比當笨蛋好些。結果冒出一位先生把我臭罵一頓,還說我不愛國——真是好沒來由!我只是論證一番,又沒強逼著你當聰明人。你愛當笨蛋就去當吧,你有這個權利。 我的前半生和科學有緣,有時學習科學,有時做科學工作,但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充當科學的辯護士,在各種江湖騙子面前維護它的名聲——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榮幸。身為一個中國人,由於有獨特的歷史背景,很難理解科學是什麼。我在匹茲堡大學的老師許倬雲教授曾說,中國人先把科學當做洪水猛獸,後把它當做呼風喚雨的巫術,直到現在,多數學習科學的人還把它看成宗教來頂禮膜拜,而他自己終於體會到,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但是,這種體會過於深奧,對大多數中國人不適用。在大多數中國人看來,科學有移山倒海的威力,是某種叫做「科學家」的人發明出的、我們所不懂的古怪門道。基於這種理解,中國人很容易相信一切古怪門道都是科學,其中就包括了可以呼風喚雨的氣功和讓藥片穿過塑料瓶的特異功能。我當然要說,這些都不是科學。要把這些說明白並不容易——對不懂科學的人說明什麼是科學,就像要對三歲孩子說明什麼是性一樣,難於啟齒。

  物理學家維納曾說,在理論上人可以通過一根電線來傳輸。既然如此,你怎麼能肯定地說藥片不可能穿過藥瓶?愛因斯坦說,假如一個車廂以極高的速度運動,其中的時間就會變慢。既然如此,三國時的徐庶為什麼就不能還在人間?答案是:維納、愛因斯坦說話,不該讓外行人聽見。我還聽說有位山里人進城,看到城裡的電燈,就買個燈泡回家,把它用皮繩吊起來,然後指著它破口大罵:「媽的,你為什麼不亮!」很顯然,城裡人點電燈,也不該讓山里人看到。現在的情況是:人家聽也聽到了,看也看到了,我們負有解釋之責。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科學對於公眾來說,確實犯下了過於深奧的罪孽。雖然如此,科學仍然是理性的產物。它是世界上最老實、最本分的東西,而氣功呼風喚雨,藥片穿瓶子,就不那麼老實。

  大賢羅素曾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權威。這種權威和以往一切權威都不同,它是一種理性的權威,或者說,它不是一種真正的權威。科學所說的一切,你都不必問它是從誰嘴裡說出來的,那人可不可信,因為你可以用紙筆或者實驗來驗證。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驗證數學定理的修養,更不見得擁有實驗室,但也不出大格——數學修養可以學出來,實驗設備也可以置辦。數學家證明了什麼,總要把自己的證明寫給人看;物理學家做出了什麼,也要寫出實驗條件和過程。總而言之,科學家聲稱自己發明、發現了什麼,都要主動接受別人的審查。

  我們知道,司法上有無罪推定一說,要認定一個人有罪,先假設他是無罪的,用證據來否定這個假設。科學上認定一個人的發現,也是從他沒發現開始,用證據來說明他確實發現了。敏感的讀者會發現,對於個人來說,這後一種認定,是個有罪推定。舉例來說,我王某人在此聲稱自己最終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我當然不是認真說的!),就等於把自己置於騙子的地位。直到我拿出了證明,才能脫罪。鑑於此事的嚴重性,我勸讀者不要輕易嘗試。

  假如特異功能如某些作家所言,是什麼生命科學大發現的話,在特異功能者拿出足以脫罪的證明之前,把他們稱為騙子,顯然不是冒犯,因為科學的嚴肅性就在於此。現在有幾位先生努力去證明特異功能有鬼,當然有功於世道,但把遊戲玩顛倒了——按照前述科學的規則,我們必須首先推定:特異功能本身就是鬼,那些人就是騙子;直到他們有相反的證據。如果有什麼要證明的,也該讓他們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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