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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可以說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中古遺風是什麼了。他既不像遠古的中國知識分子(如孔孟,楊朱,墨子)那樣建立道德體系,也不像現代歐美知識分子跨價值觀的立論(價值中立)。最愛幹的事是拿著已有的道德體系說別人,如前所述,這正是中古的遺風。倒霉的是,在社會的轉型時期,已有的道德體系不完備,自己都說不清;於是就哀嘆:人心不古,世道澆漓,道德武器船不堅,炮不利,造新船新炮又不敢。其實可以把開船打炮的事交給別人干-但咱們又怕失業。當然,知識分子也是社會的一分子,也該有公民熱情,針砭時弊也是知識分子該幹的事;不過出於公民熱情去做事時,是以公民的身份,而非知識分子的身份,和大家完全平等。這個地位咱們又接受不了,非要有點知識分子特色不可。照我看這個特色就是中古特色。

  三、中國知識分子該不該放棄中古遺風?

  現在中國知識分子在關注社會時,批判找不著目標,頌揚也找不著目標,只一件事找得著目標:呼籲速將大任降給我們,這大任乃是我們維護價值體系的責任,沒有它我們就喪失了存在的意義。要論價值體系的形成,從自然地理到生活方式都有一份作用,其功能也是關係到每一個人,維護也好,變革也罷,總不能光知識分子說了算哪。要社會把這份責任全交給你,得有個理由。總不能說我除了這件事之外旁的干不來吧?憑我妙筆生花,詞兒多?那就是把別人當傻子了。憑我是個好人?這話人人會說,故而不能認真對待。我知道有人很想說,歷史上就是我們負這責任。這不是個道理,歷史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婦女還裹腳哪,咱們可別講出這種糊塗油蒙了心的話來找挨罵。再說,拉著歷史的車輪逆轉,咱們這些人是拉不動的。說來說去,只能說憑我清楚明白。那麼我只能憑思維能力來負這份責任,說那些說得清的事;把那些說不清的事,交付公論。現代的歐美知識分子就是這麼討論社會問題:從人類的立場,從科學的立場,從理性的立場,把價值的立場剩給別人。咱們能不能學會?

  最後說說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當然,他有「士」的傳統。有人說,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悲觀主義者?)。有人說,他以天下為己任(國際主義者?),我看都不典型。最典型的是他自以為道德清高(士有百行),地位崇高(四民之首),有資格教訓別人(教化於民)。這就是說,我們是這樣看自己的。問題是別人怎樣看我們。我所見到的事,實屬可憐,「脫褲子割尾巴」地混了這麼多年,才混到工人階級隊伍里,可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在這種情況下,我建議咱們把「士」的傳統忘掉為好,因為不肯忘就是做白日夢了。如果我們討論社會問題,就講硬道理:有什麼事,我知道,別人還不知道;或者有什麼複雜的問題,我想通了,別人想不通;也就是說,按現代的標準來表現知識分子的能力。這樣雖然缺少了中國特色,但也未見得不好。 喬叟《特伯雷故事集》里,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位武士犯了重罪,國王把他交給王后處置。王后命他回答一個問題:什麼是女人最大的心愿?這位武士當場答不上來,王后給了他一個期限,到期再答不上來,就砍他的腦袋。於是,這位武士走遍天涯去尋求答案。最後終於找到了,保住了自己的頭;假如找不到,也就不成其為故事。據說這個答案經全體貴婦討論,一致認為正確,就是:「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愛她。」要是在今天,女權主義者可能會有不同看法,但在中世紀,這答案就可以得滿分啦。

  我也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什麼是知識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為經得起全球知識分子的質疑,那就是:「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謂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只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只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丹麥王子哈姆雷特說:活著呢,還是死去,這是問題。但知識分子趕上這麼個年代,死活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倒霉的年頭兒何時過去。假如能趕上這年頭過去,就活著;趕不上了就犯不著再拖下去。老舍先生自殺的年代,我已經懂事了,認識不少知識分子。雖然我當時是個孩子,但嘴很嚴,所以也是他們談話的對象。就我所知,他們最關心的正是趕得上趕不上的問題。在那年頭死掉的知識分子,只要不是被殺,準是覺得趕不上好年頭了。而活下來的准覺得自己還能趕上——當然,被改造好了、不再是知識分子的人不在此列。因此我對自己的答案頗有信心,敢拿這事和天下人打賭,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這種不理智。

  下一個問題是:我們所說的不理智,到底是因何而起?對此我有個答案,但不願為此打賭,主要是怕對方輸了賴帳:此種不理智,總是起源於價值觀或信仰的領域。不很久以前,有位外國小說家還因作品冒犯了某種信仰,被下了決殺令,只好隱姓埋名躲起來。不管此種宗教的信仰者怎麼看,我總以為,因為某人寫小說就殺了他是不理智的。所幸這道命令已被取消,這位小說家又可以出來角逐布克獎了。對於這世界上的各種信仰,我並無偏見,對有堅定信仰的人我還很佩服,但我不得不指出,狂信會導致偏執和不理智。有一篇歌詞,很有點說明意義:

  跨過大海,屍浮海面,

  跨過高山,屍橫遍野,

  為天皇捐軀,

  視死如歸。

  這是一首日本軍歌的歌詞,從中不難看出,對天皇的狂信導致了最不理智的死亡欲望。一位知識分子對歌中唱到的風景,除了痛心疾首,不應再有其他評價。還有一支出於狂信的歌曲,歌詞如下: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來就是好啊,

  就是好!……

  這四個「就是好」,無疑根絕了講任何道理的可能性。因為狂信,人就不想講理。我個人以為,無理可講比屍橫遍野更糟;而且,只要到了無理可講的地步,肯定也要屍橫遍野,「文化革命」里就死人不少,還造成了全民知識水平的大倒退。

  當然,信仰並不是總要導致狂信,它也不總是導致不理智。全無信仰的人往往不堪信任,在我們現在的社會裡,無信仰無價值的人正給社會製造麻煩,誰也不能視而不見。十年前,我在美國,和我的老師討論這個問題,他說:對一般人來說,有信仰比無信仰要好。起初我不贊成,後來還是被他說服了。

  十年前我在美國,適逢里根政府要通過一個法案,要求所有的中小學在課間安排一段時間,讓所有的孩子在教師的帶領下一起禱告。因為想起了「文化革命」里的早請示,我聽了就搖頭,險些把腦袋搖了下來。我老師說:這件事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要這樣嗤之以鼻——沒你想的那麼糟。政府沒有強求大家祈禱新教的上帝。佛教孩子可以念阿彌陀佛,伊斯蘭教的孩子可以禱告真主,中國孩子也可以想想天地祖宗——各自向自己的神祈禱,這沒什麼不好。但我還是要搖頭。我老師又說:不要光想你自己!十幾歲的孩子總不會是知識分子吧。就算他是無神論者,也可以在禱告時間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這種道理說服了我,止住了我的搖頭瘋:不管是信神,還是自珍自重,人活在世界上總得有點信念才成。就我個人而言,雖是無神論者,對於無限廣闊的未知世界,多少還有點猜測;我也有個人的操守,從不逾矩,其依據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所以也是一種信念。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理應不反對別人信神、信祖宗,或者信天命——只要信得不過分。在學校里安排段祈禱的時間,讓小孩子保持虔誠的心境,這的確不是壞主意——當時我是這樣想,現在我又改主意了。

  時隔十年,再來考慮信仰問題,我忽然發現,任何一種信仰,包括我的信仰在內,如果被濫用,都可以成為打人的棍子、迫害別人的工具。瀆神是罪名,反民族反傳統、目無祖宗都是罪名。只要你能舉出一種可以狂信而無喪失理智危險的信仰,無須再說它有其他的好處,我馬上就皈依它——這種好處比其他所有好處加起來,都要大得多啊。

  現在,有這樣一種信仰擺在了我們面前。請相信,對於它的全部說明,我都考慮過了。它有很多好處:它是民族的、傳統的、中庸的、自然的、先進的、唯一可行的;論說都很充分。但我不以為它可以保證自己不是打人的棍子,理由很簡單,它本身就包括了很多大帽子,其分量足以使人頸骨折斷:反民族、反傳統、反中庸、反自然……尤其是頭兩頂帽子,分量簡直是一目了然的。就連當初提倡它的余英時先生,看到我們這裡附和者日眾,也犯起嘀咕來了。最近他在《二十一世紀》雜誌上著文,提出了反對煽動民族狂熱的問題。在我看來,就是因為看到了第一頂帽子的分量。金庸先生小說里曾言:「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民族狂熱就是把屠龍刀啊。余先生不肯鑄出寶刀,再倒持太阿,以柄授人——這證明了我對海外華人學者一貫的看法:人家不但學術上有長處,對於切身利害也很驚警,借用打麻將的術語,叫做「門兒清」!

  至於國內的學者,門兒清就不是他們的長處。有學者說,我們搞的是學術研究,不是搞意識形態——嘿,這由得了你嗎?有朝一日它成了意識形態,你的話就是罪狀:膽敢把我們民族偉大的精神遺產扣押在書齋里,不讓它和廣大群眾見面!我敢打賭,甚至敢賭十塊錢:到了這有朝一日,整他准比整我還厲害。

  說到信仰,我和我老師有種本質的不同。他老人家是基督徒,又對儒學擊節讚賞;他告訴我說,只要身體條件許可,他每年都要去趟以色列——他對猶太教也有興趣;至於割沒割包皮,因為沒有和他老人家同浴的機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一個信仰的愛好者。我相信他對我的看法是:可恨的無神論者,馬基雅弗利分子。我並不以此為恥。說到馬基雅弗利,一般人都急於和他劃清界線,因為他膽敢把道義、信仰全拋開,赤裸裸地談到利害;但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對他的評價不低,赤裸裸地談利害,就接近於理智。但我還是不當馬基雅弗利分子——我是墨子的門徒,這樣把自己劃在本民族的圈子裡面,主要是想防個萬一。順便說一句,我老師學問很大,但很天真;我學問很小,但老jian巨猾。對於這一點,他也佩服。用他的原話來說,是這樣的:你們大陸來的同學,經歷這一條,別人沒法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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