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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小孫講過:那一年冬天我去找李先生,其實就是奉了大嫂之命。大嫂和我說起這件事前,她正蹲在水管前面洗帶魚。而和我說這事時,她站了起來,身上穿了一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裡面襯了一件藍格子的淺色襯衣。我看到她脖子上有了幾道皺紋,下巴也有一點兩層的意思,但是大嫂還是滿好看的。她對我說,讓我去找李先生,讓他來一下,有件事情可以照顧到他。我聽著這些話,眼睛卻在她胸口上看。在毛衣底下,她Rx房的樣子還是滿好看,只是略微有點下垂了。就在這時候,她用洗魚的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說道:看什麼看!快干你的事去。她這種滿不在乎的口吻很使我turnon。

  小孫對我說,她也是很不在乎的。這種口吻很難說是醫生對病人的口吻。這種口吻使我很緊張。好在她馬上換了一種口吻說,好啦,講你的大嫂罷。那天她叫你去找李先生,到底是為了什麼?

  其實那件事沒有什麼重要性。大嫂讓我告訴李先生,有一批材料要翻譯。沒有稿費,但是有一點菸茶費,每千字三毛錢。這就是說,你翻譯了一千個字,可以抽一支好香菸,或者喝一杯好茶。就是不抽好煙,這筆錢也是太少了。但是李先生答應了幹這個活兒。不但如此,他還以取稿子方便為名,搬到了我們院,住到了我的房間裡。這件事我已經講過了。現在我懷疑,每千字三毛錢,就是對李先生也太少了。當年李先生接下這個活,動機根本就不純。

  比這還糟糕的是,大嫂和李先生開始在我眼皮底下幽會起來。見了面就接吻,手還不老實,李先生那對前蹄老從大嫂的毛衣底下伸進去。我一看見這種景象,就咳嗽不止。大嫂聽見了,就說:小陳,你好不好迴避一下?我們倆玩哪。當時我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大嫂孩子都老大的了,還這麼不自覺,老要玩。而且李先生又老又難看,和他有什麼好玩?要玩可以和我玩嘛。除了這些討厭之處,李先生還得了不睡覺的毛病,白天和大嫂鬼混,翻譯稿子,夜裡還不忘看他的西夏文,二十四小時連軸轉。象他那麼大歲數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鬼精神?

  有關大嫂的情形,還有不少可以補充的地方。據說她一貫搞破鞋,年輕時就因為和蘇聯專家有不正當的關係,被開除了團籍。結了婚以後,還是亂七八糟。大崔也管不了她,只能要求她對丈夫好,對孩子好,在飯菜里別下耗子藥。李先生在院裡時,大崔氣得要命,要打她。她也是滿不在乎:要打你就打,只別打臉,打哪兒都成。可以用趕麵杖,不准用火鉤子----動鐵為凶!

  大嫂對我說,她愛上李先生了,甘願為他犧牲性命。我以為大崔要和她離婚了,但是大崔沒提這個事。他告訴我說,大嫂經常會愛上誰,甘願犧牲性命也有有好幾回了,但是她到現在還活著哪。

  只要我肯耐心等待,沒準大嫂也會愛上我,甘願為我犧牲性命。但是我最缺的就是耐性。我絕對不會象李先生那樣搞了二十多年西夏文,最後變成一個白痴。我搞什麼事都是要麼不干,要麼立竿見影。

  3

  我和小孫聊天,經常聊到一半,她就說:今天聊到這裡罷。再晚睡明早上查房起不來了。然後就鑽進被子睡著了。當個住院醫師實在辛苦,有時候白班,有時候夜班,睡覺的時間老是不夠。小孫的眼窩常常發青,她問過我是不是該塗眼暈。我說你想塗就塗好了,我沒什麼意見。她說豈有此理,塗眼暈就是塗給你看,你居然沒了意見!看到別人忙忙叨叨,我經常感到慚愧,因為我老覺得可幹的事情太少。翻完了「StoryofO」,就再也找不到象這樣的書了。但是我也不能象那種人一樣,去乾沒意思的事情。我們的人在這種時候,往往是去證明一個定理,或者發明一個體系。比方說,費爾馬和愛因斯坦幹的事就是這樣。但是去證明一個定理往往會掉進陷井裡----有些定理可能沒有證,遇上了一輩子都會陷在裡面。而發明一個體系則談何容易。想來想去,只有寫小說比較有把握。但是自打認識了小孫,我就一個字也沒寫過。我寫的小說,她每一頁都要看,這就破壞了我的寫作情緒。想想罷,昨天剛寫出來的東西,今天就成了談資,那是多麼叫人厭煩。剩下只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睡覺。

  後來我又想把李先生和大嫂的事講給小孫聽,但是她不肯聽,說道:我知道,大嫂愛上了李先生,這就結了罷?講點別的吧。其實那個故事還長得很。用大嫂的話來說,一次愛情就象吃一個巧克力殼的冰棍。開頭是巧克力,後來是奶油冰激凌。最後嘴裡剩下一個干木棍。我所講的李先生,連巧克力殼都沒化呢。但是小孫不肯聽。她說與其聽你這些胡說八道,不如到外面去看死人。說完她真的從床上爬了起來,拿了手電,到走廊上去了。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包括夜裡李先生和大嫂在一塊坐著念俄文詩,几几嘎嘎,聽得人好不心煩。那時候我躺在燈影里,大棉被也擋不住那些捲舌音。這時候我只好想像自己是土耳其蘇丹,帶了隊伍征討俄羅斯糙原。逮住了講這這種話的人,就讓他們腦袋瓜子朝上,屁眼朝下,坐在削尖的木棍上。還有他們倆唱一個俄文歌,叫作嘎嘎林。一邊嘎嘎,一邊親嘴,就象鬥雞一樣;聽了叫人頭大如斗。後來他們聽我咳得那麼厲害,也有點不好意思,到外面去找地方了。但是那已經是開了春後的事。在此之前,他們一直是在我面前表演。開了春以後,我們院子裡就開始鬧貓,天一傍了黑,它們就開始哀號。我總懷疑裡面也有李先生和大嫂的一份。據說母貓的那玩藝里長了倒刺,公貓插進去,就象插進了蠍子窩一樣,疼得拼命嚷嚷。不知李先生和大嫂是不是這樣。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還包括,那一年春天特別暖,晚上外面刮著黑色溫暖的風,那種風就象一條深不可測的暖水河,叫人見到它就想脫光了衣服跳下去。用不著別人告訴我我就知道,這條河就是未實現的性慾。現在我心裡就流著一條這樣的暖水河。我要幹的事不過是把這件事說一說。

  小孫剛出去時,我很上火。因為我想讓她聽我講話,但是她卻跑了,把我扔在突然到來的寂寞里。我在地下室里住了十年,原本最能忍受寂寞,現在卻受不了啦。

  寂寞是我的選擇,正如在地下室里離群索居是我的選擇一樣。在我看來,寂寞就是可以做一切事的自由,這是因為你做什麼都沒人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理會。所以我能夠翻譯「StoryofO」,李先生能夠讀西夏文。自從我割斷了對女人的單戀,寂寞就真正歸我所有。寂寞純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

  但是現在我卻受不了寂寞了,因為它不再是過去那個樣子,既不黑,也不甜了;而是慘烈如白晝。

  我坐在床上發了一會愣,忽然想起小孫出去半天了,我該去看看她。一推門看見門口堆了一堆衣服,原來現在她身上什麼都沒穿。我趕緊回去拿了件大衣,順著燈光趕了去,看見她正趴在標本柜上,高舉手電,正往死人眼窩裡看哪。我叫道:你瘋了,要凍死呀!她卻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管我。

  後來我把她裹在大衣里,抱回屋裡去,一直抱到了我床上。在黑暗裡摸到了大衣前襟上是濕的,又趕緊去拿手巾給她擦臉,還用那種眼淚鼻涕一塊擦的手法。然後我又給她揉揉腳。她帶著哭聲說:別的地方也得揉揉。於是我就往上揉去。從膝蓋往上開始有雞皮疙瘩,她混身都冷透了。我趕緊哄她幾句:

  算了,我不講那些無聊故事了。

  她說:和故事無關。你得愛我!

  我說:我愛我愛。這時正好揉到腰上,她趁勢就鑽了過來抱住我。我拿大衣把她包上,放在腿上,好像個大包裹。我和小孫戀愛就是這樣的。

  4

  我和小孫之間帶有性意味的接觸是這樣開始的:我的手從大衣前襟里伸進去,把她那兩個小小的冷冰冰的Rx房摸了一遍;與此同時,她的手也從衣襟里出來,揪住了我的耳朵,定好了位,來和我接吻。這兩件事干好了,我又把大衣裹好,把她裹成個鋪蓋卷,放在膝蓋上,又拿被子給她搭上腿。她在這個鋪蓋卷里宣布說,她現在很幸福,可以聽我講李先生和大嫂的事了。她還說,剛才不幸福,那件事就不能聽,因為它屬於幸福的範疇。我告訴她說,李先生現在是個大傻子,一天到晚只會搖頭。大嫂是個老太太,頭髮掉了多一半。她說她不管這個。反正我最後也要變成老年痴呆,她也要變成老太太,這些都沒什麼,這些都能受得住。受不住的事是現在想要幸福卻不能幸福。原來她的幸福就是被摸上一遍,再打成個鋪蓋卷,我既有手,又有打鋪蓋卷的材料,就可以給她幸福。這件事聽了讓人放心。我接著給她講有關李先生的事,一講到貓兒叫春,她就喵喵的叫喚。但是一點不象貓兒叫春,倒和一般的貓叫很象。小孫的行為通常就象一隻貓,這裡就包括了喜歡鑽被窩,喜歡被包裹起來。但是貓就不會長雪白的小屁股和圓嘟嘟的Rx房。

  後來我又給他講李先生的故事。我們院子有一片待拆的危樓,我常到那裡去轉轉,看看有什麼可拆的,結果就碰上了他們兩個給大崔帶綠帽子。但是不是當面撞見,是在對面一座門窗都沒了的破樓里。李先生他們呆的也是一座破樓,也沒有門和窗子,他們所在的地方比我呆的地方矮半層。我看到的時候,大嫂的衣服都躺在地下了,擺得倒象個人似的。她只穿了皺巴巴的針織背心和床單布的大褲衩,跪在地下鋪報紙。李先生的樣子更難看,他脫得精赤條條,正在擺弄自己的那玩藝。那玩藝更難看,半直不直的樣子,完全看不得。

  但是小孫卻說,這也沒什麼看不得,人家相愛嘛,什麼東西都能拿出來擺布。象這類的話,她早就聽說了。前些日子她申請結婚時,有一些護士大姐嚇唬她,什麼話都說出來了。比方說,女孩子結婚時都要過一關,就象豬要挨殺一樣。要是快刀子熱水,死了也就完了。就怕碰上了鈍刀子,軟刀子,想死都死不了,那才叫難受哪。還有人說,遇上丈夫不成,就得拿手給他弄,後來就象擺布了死人,洗八遍手也去不了那股噁心勁。小孫說,那些話一點也嚇不倒她,因為她是大夫,死人都敢擺布。她又說,讓我擺布一下你好罷?也許能把你的陽痿治好呢。我說:算了,不好意思。她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都讓你擺布了。這時候我閉上眼睛,小孫那雙小手就出現在眼前。指甲老是剪得那麼短,並且洗得老是那麼白。這雙手拿東西有個特別的樣子,比方說,轉個旋鈕,從來不去抓,而是用側握的姿式。拿個東西也是很用力,很仔細的樣子。把自己交到這樣的手裡,大可以放心。所以我想了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說道:好罷。呆會可別瞞怨我。她說,絕不會的。咱是這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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