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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李先生同屋時,他告訴我說,他讀通的不止是西夏文,還有契丹文,女真文;總之,他讀通了一切看上去象是漢字又沒人認識的古文字。這些文字有好多蘇聯人,法國人和中國人想讀都沒讀懂。他認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比大家都聰明,我認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有毛病。對於這一點我還給出了證明如下: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這一點沒有問題。這證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樣,這一點也沒有問題。但是這種不一樣是聰明還是有毛病,還沒有定論。既然如此,就應該少數服從多數。大家說你聰明,你就是聰明,大家覺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顯然,認為他有毛病的人將是大多數。李先生聽了為之語塞。後來他就不和我說什麼了。

  現在別人也都以為我有毛病,所以很淺顯的道理,都要告訴我。但是我也不覺得討厭,因為我可以舉一反三。比方說,馬大夫以為我直不起來,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這麼一點享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買三十斤好的冬貯大白菜。他和老婆幹事的心境與排隊買大白菜時的心境相同。其實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還是直不起來。因為我不是兔子,不那麼愛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裡以後,大崔就經常來了。他和李先生聊聊天,聊來聊去,總是當年在學校里的那點事,以至我到現在還能記得那些事:他們的學校叫做哈爾濱外專,四八年就成立了。五十年代初期是專門培養高級外語人才的,授課的全是專家,還雇了些老白俄來擦地板。在學校里不准講中國話,講一句做二十個伏地挺身。除此之外,還不准吃中國飯,只准吃紅菜湯,剛來的吃不習慣,腸胃作起怪來,放起屁來抑揚頓錯,每個屁都在一分鐘以上。可惜他們也就美了那麼一陣子。後來中蘇交惡,這幫傢伙全坐了冷板凳。其實李先生還會德文,法文,英文等等,但是咱們當時和那些國家也交惡。李先生說,假如加把油的話,他還能學會柬埔寨文,但是這種文字里有美國炸彈的味道,學會了也不是好飯碗。看起來他們兩個老同學很是親熱,其實不是的。李先生背地裡告訴我說,大崔真討厭,盡耽誤他的時間。大崔也說過,李先生真討厭。有一陣子我不明白大崔在搞什麼鬼:既然不喜歡李先生,還把他招來幹嘛。後來才想明白了,這不關大崔的事。招李先生來的,另有其人。

  現在我很少到我們院去,因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現在那裡有好多的人,總數在兩萬六千以上。而在二十年前,若大的院子裡只住了我們四個人,簡直就象一座鬼城。我記得那片荒糙離離的院子,糙棵下面的石子兒和碎玻璃。馬路上有好多風吹下來的枯枝,所有房子的門窗都用木條釘死了。住在附近的人有時溜進來發點洋財,倒也不敢偷什麼東西。見到哪個廁所沒釘死,就進去把三合板都拆走。我常常一個人在院子裡漫步,看著風吹來的砂子和碎石若有所思。後來我就在閒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給大崔帶綠帽子。總的來說,這件事很難看。就和在糙地上看見兩條蛇繞在一起一樣。在這種情況下我總是把兩條蛇都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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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經常想起李先生,想起我們倆一起逛破爛市,買幾毛錢一公斤的廢紙邊,五分錢一大把的鏽筆尖。北京過去有好多破爛市,全稱叫做廢舊物資門市部,現在沒有了。我到那種地方去買便宜電子管和廢電容,李先生到那種地方去買散打的過期墨水。墨水這種東西也會腐敗,壞了以後比大糞臭好幾倍。和李先生住過一個屋以後,北京最髒的公共廁所我也進得去了。

  那一年李先生在我們院住了三個月,後來他又回xx子府去住了。其實他是被攆出去的,而且是我和大崔合力才把他攆走。這件事的詳情不是我不肯講,是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也可能推了他,也可能搡了他,甚至打了他,這些都記不得。只記得當時很有正義感。我這一輩子只有那一回有正義感,以後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記得雨果說過,凡不可挽回的東西,都不屬於人,屬於上帝。所以正義感也不屬於我,屬於上帝。後來街道上把李先生的收音機還給他,等收音機壞了,他還來找我修。混到了那步田地,李先生不大要臉面。

  雨果先生還說過:凡人份內所沒有的東西都屬於上帝。所以象我這樣的陽痿病人想娶小孫這樣的漂亮姑娘為妻就是冒犯了上帝。上帝他老人家夠狠的,把我們管得這麼緊。

  我和前妻離婚時,聽到了一種議論:陽痿根本就是一種思想病。換言之,上面的思想端正了,下面也會端正。人家還說,我一定是面對自己的老婆時想入非非,所以才陽痿。這話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當年面對我前妻的大褲衩時,我是有過一點古怪想法。如前所述,我自以為有寫小說的才能,這種自信不是空穴來風。我的想像力極為豐富,以致我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腦袋只有五號鋼種鍋那麼大。在我該對我前妻行周公大禮時,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二十年前那個冬日騎車去找李先生時所見的情形:那個新婚少婦手提痰桶向我走來,把屎倒在鐵蓖子上,那個少婦的模樣不知為什麼,活脫脫就是我前妻。這件事對我penis的物理性質大概是有一定的影響,但是要說那就是我陽痿的主因還難定論,因為當時我還在害胃疼。我在山西吃過好幾年的土豆和連皮碾的穀子面,那些都是標準的健康食品。但是要是純吃它們就很傷胃了。結婚那天,我雖然出席了好幾個婚宴,但是什麼都沒吃到,所以到了晚上胃就疼得翻江倒海。在這種情況下,就該和我前妻取個商量。但是她早早的脫了大半衣服上了床,閉著眼睛直挺挺的躺著,臉色cháo紅,一句話都不肯講。看到這種情形,我只好關了燈,在她身邊躺下睡了。然後的事情我已經說過,她哭起來了。從此後,我的生活就進入了軟的時期。

  後來我想起當年的事,覺得我前妻不會因為性慾沒得到滿足就哭了起來。她只是覺得在新婚之夜被弄破處女膜,是她份內當有的東西。只要是份內該有的東西還沒拿到,就會引起一種急不可耐的情緒。至於弄破了疼不疼,她就不管了。

  李先生有一套二十卷本的湯恩比的歷史哲學,我叫他教我英文,他就拿那書來教我,教得我七顛八倒,認識好幾萬單詞,卻一點語法都不會。我懷疑他對我破了他的好事懷恨在心,用這個法子來害我。湯先生說:人類的歷史分作陰陽兩個時期,陰時期的人類散居在世界各地,過著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渾渾噩噩的生活。後來人類又到一些河谷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煩惱就由此而起。與此相似,我的生活也有硬軟兩個時期,渾如陰陽兩界。軟了以後,回想起過去是如此的硬,簡直不敢相信我也會有軟的時候。

  我性情冷漠,不善與人交往,一輩子不認識幾個人。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很懷念那位搞西夏文的李先生。現在他也許還活著,也許死掉了,這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現在終於知道了他為什麼撇開了好好的工作不要,去搞西夏文。這還是因為我已經軟掉了。假如還在硬著的話,就只能想自己是多麼的硬,想不到這類事情。在山西時聽過一種地方戲,它發出一種極悽厲的,酷似挨刀斷氣的聲音。聽時陰囊兜緊,全部神經都在極大的痛苦中。可是大家都走十幾里山路去聽它。還有我那位前妻,用不著多麼達練人情就能看出,將來她準是個母夜叉。可我過去為之顛三倒四。這種感覺就叫作硬。硬的時候我們急著去要自己份內的那點東西,絲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點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是它是署了自己名字的小說,還是西夏文,就已經活到了另一界了。 第三章

  我和小孫戀愛了一陣,就向領導上交了請求結婚的報告。從那時開始,大家就不再善意的對待我們。首先是登記結婚的證明老也開不來,總是說:這件事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們再討論討論。實在逼急了,就說:介紹信找不到了,公章找不了。其次就是開始聽到各種閒話。其實應該說,人們開始不再善意的對待小孫。這件事完全是她在辦。我說「我們」,不過是表示自己沒有完全置身事外。雖然我呆在地下室里不出來,但我已經在請求結婚的報告上簽了名,並且認真聽取了小孫的各種抱怨,就算盡到了責任,別的事我就幫不了忙了。我可以不參加政治學習,不去開會,不去看上級組織的乏味電影,可以盡情胡說八道;這些好處當然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我說話別人可以不理會。因此我被叫作小神經。

  人家規勸小孫說,你千萬不要和王二結婚。他這個人有點說不清。辦公室的老太太還對別人說,他們倆的事拖一百年也不怕,反正不會造成人工流產。別人都說,不知我們結婚是要幹什麼。並且老有人把她叫到僻靜處說:孫大夫,你真的要嫁他?你可真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了。小孫說,她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好擺出一副瘦驢屙硬屎的架式說:我就是愛他嘛。但是晚上卻對我說:我愛你個狗屁!除此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要給她介紹對象,包括剛剛從護校畢業的不滿二十歲的小護士。因為熱心的人太多了,顯得她簡直象個花痴。假如不馬上給她找個男人的話,她就要去和公牛睡覺,生下一個米諾牛來。對於這件事,她沒有精神準備,感到驚慌失措。原先她以為結婚象在學校打報告申請實驗動物一樣輕鬆,寫個報告交上去,然後拎著兔子耳朵到試驗室,既可以把細菌打到它耳朵里,也可以把它燉了吃。現在我這九十公斤的公兔子就坐在對面,人家卻不給她,可把她氣壞了。

  小孫告訴我這些事時,都是在晚上。我的小屋裡黑洞洞的,所有的燈都沒有開,只靠一台示波器的綠光照亮。我不喜歡光亮。她在屋裡走來走去,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走了幾趟以後,忽然對準我的耳朵大叫一聲:都怪你!!!我聳聳肩說:陽痿還沒治好呢,你別先把我耳朵治聾了。你怪我什麼?她想了想說:算了,誰也不怪。不過這件事實在是真他媽的。而且她對我也起了疑心(這都是因為別人說我複雜),老是問:王二,你這人可靠嗎?你能肯定自己沒有偷過東西,或者趴過女廁所窗戶嗎?

  關於結婚的事,有一點開頭我不明白。雖然我有陽痿病,但我還是個男人,起碼戶口本上是這樣寫的。群眾怎樣議論是另一回事,領導上決定問題,總要有個說頭罷。這個謎後來馬大夫給揭開了。他說他是康復科的主任,可以參加院務會,會上聽見大家說,我有二十年工齡,十年院齡,加上中級職稱;小孫又是本院的人。我們倆一結了婚,就是本院的雙職工夫婦。其結果是婚後必須分給我們房子,這不是太便宜我們了?房子必須分給真正要結婚的人,而真正要結婚的人就是不管給不給房子都會結婚。他對我說這些話時,顯出一付自己人的樣子。但是我也不是傻瓜,一聽就知道是上面有人叫他來傳話。別看平日稱兄道弟,但他不是自己人。所以我對馬大夫說話用上了對領導說話的口吻:既然我們是為房子結婚,就別分我們房子了。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夠了條件怎能不分哪。於是我就說,那就分我們房子罷。他又說,這也不成。你們想要房子就有房子,豈不是太便宜你了。想要房子的不能讓他得房子,沒想要的倒會得房子,這才符合辯證法。假如批了你們結婚,領導上會落入違反了辯證法的困境。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批准。我對馬大夫說,其實我們真的不想要房子。您可以把我們倆都綁起來上電刑。假如我們在嚴刑拷打下說了是要房子,就別批准我們結婚。他說你又來了。到精神科去看看罷。說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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