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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孫說,她在大街上走時,經常迎上這樣的目光:先是盯上了臉,然後一路向下搜索,在胸部久久的停留。然後久久端詳她細長的腿。她對自己的腿很是驕傲。這種景象我從沒看見過。我想人家也許是在看她那條石磨藍的牛仔褲,那條褲子值我一個月的工資。她對這種說法十分憤怒,說我在蓄意貶低她。其實我沒有這樣的意思。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頭髮細密茂盛,柔軟光滑,就象一隻長毛貓的毛一樣,每次從外面回去,走到醫院門口時,她都要把手伸給我,讓我拉著它。那隻手非常小,柔若無骨,又涼又滑。我們拉著手從門口進去,她還要去問傳達室的老頭:有我的信沒有?然後和每一個見到的人打招呼。我和小孫談戀愛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我和小孫每天下了班就到王府井喝咖啡。後來我對咖啡上了癮,每天必須喝五大杯,否則就呵欠連天,而咖啡太貴了,比外國煙還貴。據馬大夫說,我這叫作咖啡因依賴。他又要給我治這種病,但是我拒絕了。我怕他用咖啡攙上大糞給我喝,據說他就是這樣給人戒菸。我只是向他打聽外界對我和小孫戀愛的反應。他告訴我說,情況不容樂觀,人家說,小孫是面子下不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借用我在她前男友結婚那一天去給她撐過場面之後,如果現在就不理我,則顯得太冷酷,太薄情。因此她必須和我假戀愛一段,然後再把我甩掉。這就是說,一個女孩子,應該表現得溫柔多情,儘管她其實不是那麼溫柔多情,也要假裝成這樣。這也就是說,小孫借用我去參加婚宴的事現在已經是盡人皆知了。這件事起初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孫,還有一個就是馬大夫。我們每個人都有把這件事泄露給別人的嫌疑。馬大夫主動告訴我說:這件事我可沒對任何人說過,也不知別人怎麼就知道了。

  假如馬大夫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小孫也不告訴別人(這事對她名聲有損),剩下只有我最可疑。但是我成天呆在地下室,從來不和外人接觸;最後的結論就是我們誰也沒告訴別人,這事就自己傳出去了。由此得到一個推論,我們醫院裡現在安裝了一台可怕的儀器,可以竊聽全院每一個角落。這台儀器由一個長舌婦操作,她聽到了我們在地下室里的談話,然後就告訴了醫院裡每一個人。但是這件事非常的不可能,因為他們安這儀器時,必定要找我。我是全院唯一的電氣工程師。連我都不知道醫院裡有這台儀器,那就必定是沒有。

  根據醫院裡現在的傳聞,小孫是個極好面子的姑娘。她不樂意在前男朋友結婚那一天顯得孤獨無伴,所以借用了我。這是很正確的。根據同上傳聞,她的小算盤又極精,找一個陽痿的男人來撐場面,將來不會有任何損失;有損失的是我,因為我被女人耍了。但是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實際情況是小孫正在獻身於科學,準備在我身上探索一條治療陽痿的新路。我和她是醫生與病人的關係。當然這一點是秘密的。在開始治療前,她必須嫁給我,然後治療才合法,治好以後,才好寫報告,拿出去發表。為此必須叫大家相信我們在戀愛。小孫說,我們倆必須在人前再親密一點。她建議我們中午時到門廳里去接吻,但是我覺得過於肉麻。於是她建議我們從外面回到醫院裡時,顯得再親熱一點。這就是說,在經過大門時,她要騎在我脖子上。我問了她的體重,體檢時什麼也不穿是四十三公斤,現在著了冬裝,頂多也就是四十八公斤,這不算重;更何況她說,把你治好了以後,騎我的時候還多著哪;所以我實在沒有理由不答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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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孫騎我脖子之前,發生過很多事。首先是小孫說,她要扮演我未婚妻的角色,就要處處管著我。自從我成了小神經以後,已經習慣了別人對我耳提面命。在這些人里,女人尤多,多一個小孫也沒什麼。比方說,我去領工資,會計一定要再三關照我說:你數數,這是一百三十元。其實沒有什麼好數的,總共是一張一百元的大票,三張十元小票,完全可以一目了然;更何況數也數不多。因此我拿了錢總是看都不看就往兜里一揣。但是那個二十三歲的小會計一定從櫃檯後面趕出來,把我兜里的錢掏出來,當著我的面數一遍,然後再塞到我口袋裡去。我到食堂里去買飯票,管理員大媽也會把飯票對我一五一十的交待:這種紅的是菜票,那種綠的是飯票,千萬別搞混了。其實我只是陽痿而已,並不色盲,更不是低智人。但是因為我陽痿,就不能阻止別人象關心低智人一樣關心我。

  人家總要把男人的大腦袋和小腦袋聯繫起來看,小腦袋不行的大腦袋一定不行----這成了一種成見了。我也無心去糾正這種成見,因為既然是成見,就無法糾正。我只管我行我素,呆在地下室里不出來。這樣省了好多的事:因為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傻子,所以什麼開會、學習等等都不叫我去了;這樣省了我和大家一起磨屁股。後世的人,對我們要開那麼多的會一定驚詫不已,因為到了那時候,只有總經理、部長、總統才須開那麼多的會。所以那時的人一定會以為我們都是些很重要的人物。其實我們不過是些電工、技師等等,開會討論過馬路要走人行橫道而已。而且要開這樣的會,必須有一條堅硬的xx巴,軟的不行。過去我除了領工資和買飯票,從來不到樓上去,現在發現連領工資都不必去,因為工資是小孫領去了。飯票也不必去買,因為飯票是小孫代我買了。別人還說,現在好了,王二的事都可以交待給小孫,省了多少麻煩。說完了總要哈哈大笑一通。

  小孫和我談戀愛,結果是我們倆都變成了一種氣體,叫作什麼一氧化二氮,或者說,叫作笑氣,人家一見到我們在一起就要笑。但是我們既然是氣體,當然就沒有自覺性。我和小孫一道出門去,走過樓道時,小孫一定要叫我站住,給我掖好圍脖。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圍脖,因為我長得相當肥胖,一點也不怕冷。但是小孫一定要這樣做,她說這是在大庭廣眾下和我親熱的唯一機會。掖圍脖的時候,過路的護士就會站下來,說道:「小兩口出門去呀?」等等。小孫伶牙俐齒地答道:到王府井買點東西,等等。說完了我們一同向前走去。走不了幾步,一陣大笑就會在腦後炸開。這時我們轉過身去,就會看到那些護士聚成一堆,個個個臉色漲紅。很顯然,她們是在嘲笑我們。我就想轉回去,把她們教訓一頓。但是小孫把我拉住,叫我沉住氣。她說這種情況會改變的。然後她就挽住我的手臂,把全身都掛在我身上。因為我壯的象個狗熊,而她長的嬌小玲瓏,所以這麼掛著還算好看。假如雙方的身坯換過來,那就象螞蟻舉著一片餅乾渣,一點也不好看了。但是儘管她使了很大的力氣往我身上貼,別人也不相信她真的要和我談戀愛,更不要說真心嫁給我了。

  再過一百年,人們會這樣形容我們的醫院: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圍著柵欄。院子裡全是一些古舊的灰磚房,有一些是兩層的,有一些是三層的。他們想像起這些房子,就像現在我們想像地下的墓葬一樣。那時候的房子大概都是一百層的大廈,底下五十層放汽車,上面五十層住人。在這些墓葬里,有一些人穿著白大褂來來去去,還有人穿著淡藍色的睡衣睡褲來來去去。在這些灰磚樓之間,有幾片糙坪,幾顆半死的樹作為裝點。但是我既不穿白大褂,也不穿藍睡衣,穿一件粗藍茄克衫,在這座古墓里顯得很扎眼。但是我根本就很少到上面去,所以也就很少叫人看見。

  小孫那天騎著我脖子走進醫院時,是星期天下午五多鍾,門診下了班,天氣又很冷,所以到處都看不見很多人。我駝著她,兩個人連在一起有兩米五十左右,只能小心翼翼從拱門正中通過。兩米五十的龐然大物從醫院的正門走進去,可算是驚世駭俗之舉。這個舉動總算是引起了注意,第二天婦科主任就去找小孫談話,叫她注意影響。但是這個舉動也是非常費力的。假如你到過糙原,見過人家騎駱駝,就會理解了。騎馬騎驢都可以飛身而上,但是騎駱駝時這樣干就絕對不可以,因為駱駝高了。你必須使駱駝倒下來,然後才能騎上去。但是駱駝一般是很不樂意倒下來的,趕駱駝的人要拿個裝鐵尖的小棍子,圍著駱駝轉上半天,敲敲前腿,敲敲後腿,磨上一兩個小時的嘴皮子,駱駝才肯倒下去。那天下午,我就是那隻駱駝,小孫就是趕駱駝的人,但是她手裡沒有趕駱駝的棍。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說:你坑謐下來呀!

  我在蹲下之前,先把醫院門前的街道打量了很多遍。那條街不算寬,掃的乾乾淨淨。星期天下午,沒有很多行人。然後我又把小孫的臉打量了很多遍:那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娃娃臉,留著劉海,嘴巴很大。那時我想的是:記住了,就是這娘們要在大庭廣眾下騎我的脖子,叫我名聲掃地。最後我就打量她的下半身:就是這東西要騎上我的脖子。洗得乾淨淨的牛仔褲,又白又亮的護士鞋。最後我毅然決然地蹲了下來。她一把就揭下了我頭上的帽子(那是一頂剪絨皮底的帽子,和二號的鋼種鍋一樣大),然後哈哈笑了起來,說道:王二,你小時候頭上幾個旋?我知道自己是三個旋,因為一旋寧,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但是她說:你現在只剩一個旋了。她媽的,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幾個旋?我爸爸不到四十就禿了頭,根據遺傳,我現在本該一個旋都沒有。

  後來我就看見兩條細細的小腿搭上了我的肩膀。在我站起身之前,那雙小手還在我臉上摸了老半天。這倒不是在調情,而是在找可以抓的地方。最後她抱住了我的下巴,說一聲起。我就站了起來,脖子後面熱烘烘,想起了一句歇後語:大姑娘騎瘦驢,嚴絲合fèng。雖然我不是瘦驢,但是體會到了嚴絲合fèng的感覺。這感覺非常的不好。尤其是她在我脖子上上下磨擦了幾下後說:王二,這感覺非常古怪!好象是我把你生了出來!這時我往左一看,看到一條裹在洗白了的粗布里的大腿,往右一看,也是一條這樣的大腿;這是我一生未曾見過的景象。這兩條腿一齊夾緊,夾得我眼冒金星;我的感覺就更壞了。這時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天方夜譚》其中水手辛巴達的故事,那位辛巴達也被海老人騎過;但是海老人是個男人,所以辛巴達也沒有被人如此嚴絲合fèng的騎過。有史以來,有這種經歷的,我是第一人。我就這樣走進大門去,影影綽綽地發現有好多人在樓上的窗口看熱鬧。

  小孫初次騎我脖子的事就是這樣的。有關這件事,還可以補充如下:開頭我是不樂意讓她騎的,但是她把我說服了。她說,就她個人而言,對我的脖子是很尊重的--我比她早畢業好幾年,所以這是老學長的脖子;我比她大了十五六歲,所以這又是一位大叔的脖子。無論從哪方面說,騎這個脖子都是大不敬。但是為了事業,非騎不可。雖然這些說法相當牽強附會,但是我也無法批駁。而正式騎上去了之後,她就毫無崇敬之心。走過大門時,她把身體挺直,去夠門頂上的燈泡。走過樓門時,她又蜷成一團,把我的腦袋整個包住。從大門口,到地下室門口,她總共在我頭上盤踞了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她還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我早就知道,典出紀曉嵐《閱微糙堂筆記》(假如你在那書里查不到這件事,你不要和我計較,我是小神經)。這故事說,某閣老家蓋房子。按照中國的傳統,蓋房子時對樑柱之類都很崇敬,柱上要貼「擎天金柱」,樑上要貼「架海銀梁」等等的紅紙,安柱架梁時還要放鞭炮。當然了,這是生殖器崇拜的遺風,除了樑柱,祖宗還崇拜大炮,高塔以及一切又粗又長的東西。該閣老家放過了鞭炮,正要吊梁,發現一個丫環正騎在樑上。按照中國的傳統,有一個東西是最骯髒,最不潔的;那東西卻緊緊貼在了聖潔的架海銀樑上。大家看了無比憤怒,有喊打的,有破口大罵的。但是那丫環卻拍拍那東西答道:你們瞎嚷嚷什麼?帝王將相,皆出於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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