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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紅拂這一輩子幹過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在不到二十歲時從洛陽城裡逃了出去,另一件是在剛過五十歲時企圖自殺。這兩件事裡有一件成功了,另一件不成功。不管成功不成功,兩件事都引起了別人的詫異。因為這兩件事她都不該干出來。紅拂很少想入非非,她想到了什麼就幹什麼。我現在依舊沒有結婚,而且在和小孫同居。別人總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我周圍有一種熱呼呼的氣氛,像桑拿浴室一樣,仿佛每個人都在關心別人。我知道絕不能拿這種氣氛當真,他們這樣關心別人,是因為無事可干。就是把這種氣氛排除在外,大家也不能對別人漠不關心。就是我,也總在猜測別人是什麼樣的。這不是在猜測女人脫了衣服是什麼樣的,而是在猜測每個人在心底是什麼樣的,隨時隨地都在想些什麼。

  我現在經常想到一個人,就是那位在二次大戰里躲在「邊樓」的猶太小姑娘安妮。她在那裡寫了一本日記,說她相信每個人在心底都是善良的,然後就被納粹抓走了,死在滅絕營里。這樣她就以一種最悲慘的方式證明自己是錯的了。她生命的價值就是證明了再不要相信別人是善良的。最起碼要等到有了證據才能信。

  你不能從人群里認出我來的,儘管你知道我頭髮灰白,一年四季總穿灰色的衣服。現在每天我都到系裡去上班,在我的辦公桌上故了一個老式的墨水池,那東西看上去像個眼鏡,左邊的一個墨水瓶里是紅墨水,右面一個是藍墨水,中間的凹槽里放了好多蘸水筆尖。每天早上我來時,都要仔細把筆尖挑選一遍,把磨禿了的筆尖揀出來,包在一張紙里扔進廢紙簍;然後戴上老花鏡批閱學生的作業。這些學生是加州伯克利教的。批完之後我把這些作業本拿到對面他的辦公桌上,然後看教科書的校樣,到十一點鐘我到廁所去洗手準備回家——有人在洗手池上放了一撮洗衣粉,用它可以去掉手上的墨水漬。我就是這樣一天天老下去了。從這個樣子你決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鐘都在想入非非,懷念著十七歲時見到的紫色天空,岸邊長滿綠色蘆葦的河流,還有我的馬兄弟。我本來不是這樣,是裝成這樣的。你不可能從一個削瘦、憔悴的數學教師身上看到這些。有關人隨時在想些什麼,我只知道一個例子,就是我自己,別人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我只好推己及人。在統計學上可以證明,以一個例子的樣本來推論無限總體,這種方法十分之壞。安妮·弗蘭克就犯了這種錯誤,從自己是善良的推出了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雖然這份善良被深藏在心裡,這個推論簡直是黑色幽默。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有別的方法了。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相信我是對的,就是人生來有趣。過去有趣,渴望有趣,內心有趣卻假裝無趣。也沒有一件事能證明我是錯的,讓我相信人生來無趣,過去無趣現在也無趣,不喜歡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只能強忍著絕望活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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